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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须磨(4)


  回到二条院,天色已经大明。皇太子处也应去信告别。此时王命妇代替藤壶皇后在宫中看护太子,源氏公子便命将信送交王命妇。信中写道:“今日即将离京,不能再度造访。伤心之事,以此为最。务望体谅一切,善为致意。正是:

  时运不济归隐遁,

  何时花发返春都?”

  这信系附在一枝大半凋零了的樱花上。王命妇即将信送与皇太子看,并把信中情由告诉他。皇太子年方幼稚,但也郑重地阅读。王命妇问他:“回信怎么说呢?”皇太子答道,“对他说:暂时不见,也就想念;何况远别,怎能堪忍?”王命妇想:“这答词太简率了。”便觉这孩子十分可怜。她历历回思源氏公子为了与藤壶皇后作荒唐的恋爱而伤心落魄的许多往事,以及当时种种痛苦情状,想道:“这两人本来都可无忧无虑地度日,只因自寻烦恼,以致投身苦海。然而半是由于我王命妇一念之差,从中牵线所致,思想起来,好不后悔!”她回答公子的信上说:“拜读来书,但觉无言可答。已将尊意启奏太子。其伤心之状,引人无限感慨。……”这信写得不着边际,想是心情恼乱所致。又附诗道:

  “花事匆匆开又谢,

  愿春早日返京华。

  只要时机来到,必可如愿以偿。”过后她又讲了许多悲痛的话,使得满殿宫人吞声饮位。

  凡是见过源氏公子一面的人,看到他今天那种愁闷模样,没有一个不悲叹惋惜,何况平日经常伺候他的人。连公子认也不认识的做粗工的老婆子和洗刷马桶的人,只因一向深蒙公子恩顾,也都以今后暂时见不到公子为恨。朝中百官,谁不重视此事,公子从七岁起就昼夜不离父皇左右,凡有奏请,无不照准。因此百官无不仰仗公子鼎力,谁不感恩在心?身分高贵的公卿、弁官之中,受恩者亦甚多。等而下之,不可胜数。其中也有些人,并非不知恩德,只为目前权臣专横,不得不有所顾忌,因而不敢亲近源氏公子。总之,举世之人,无不痛惜源氏公子之离去。他们私下议论并怨恨有司之不公,但念:不顾自身利害而前去慰问,对源氏公子有何裨益?于是只作不知。源氏公子当此失意之时,感到人多冷酷无情,处处慨叹世态之炎凉。

  出发之日,与紫姬从容谈心,直至日暮,照例于夜深时分启程。公子身穿布衣便服,旅装极度简陋。对紫姬说:“月亮出来了。你且走出来些,目送我出门吧。今后离居,欲说之事定然堆积满胸。过去偶尔小别一二日,也觉胸怀异常郁结呢!”便把帘子卷起,劝她到廊下来。紫姬正在伤心饮位,只得强自镇静,膝行而前,在公子身旁坐下,月光之下,姿态异常优美。源氏公子想:“假令我身就此长辞这无常之世,此人将堕入何等苦楚之境涯!”便觉依依难舍,不胜悲戚。但念紫姬今已颓丧,若再说此话,势必使她更加伤心,便故意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吟道:

  “但教坚守终身誓,

  偶尔生离不足论。

  想必是短暂的。”紫姬答道:

  “痴心欲舍微躯命,

  换得行人片刻留。”

  源氏公子见她如此痴心相爱,便觉难于抛舍。但天明后人目众多,有所不便,只得硬着心肠出发了。

  一路行去,紫姬的面影常在眼前,终于怀着离愁乘上了行舟。暮春日子甚长,是日又值顺风,申时许已到达须磨浦。旅途虽甚短暂,但因素无经验,觉得又是可悲,又是可喜,颇有新奇之感。途中有一个地方,名叫大江殿,其地异常荒凉,遗址上只剩几株松树。源氏公子即景赋诗:

  “屈原名字留千古,

  逐客去向叹渺茫。”

  他望见海边的波浪来来去去,便吟唱古歌:“行行渐觉离愁重,却羡波臣去复回。”①这古歌虽是妇孺皆知,但在目前情景之下,吟之异常动人,诸随从听了无不悲伤。回顾来处,但见云雾弥漫,群山隐约难辨,诚如白居易所云,自身正是“三千里外远行人”②了。眼泪就象桨水③一般滴下来,难于抑止。源氏公子又吟诗道:

  “故乡虽有云山隔,

  仰望长空共此天。”

  触景生情,无不辛酸。

  源氏公子在须磨的住处,就在从前流放于此而吟“寂寞度残生”的行平中纳言④的住处附近。其地离海岸稍远,是幽静而荒凉的山中。自墙垣以至种种建设,均甚别致,与京中绝不相同。有茅葺的屋及芦苇编的亭子,建筑形式别有雅趣,与环境颇为调和。源氏公子想:“此地与京中完全异趣,倘我不是流放而来此,倒很有趣味呢。”他便回想起以前种种浪漫行为来。

  ①此古歌见《伊势物语》。

  ②白居易《冬至宿杨梅馆》诗云:“十一月中长至夜,三千里外远行人;若为独宿杨梅馆,冷枕单床一病身。”③古歌:“今夕牛女会,快桨银河渡。桨水落我身,点滴如凝露。”见《古今和歌集》。

  ④行平姓在原,中纳言是其官名。其诗云:“若有人寻我,请君代答云:离居须磨浦,寂寞度残生。”见《古今和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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