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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须磨(3)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就准备行装。他召集一向亲近而不附权势的一切忠仆,吩咐他们分别管理今后邸内上下一切事务。又从其中选出数人,带赴须磨。客中所用物件,仅选日常必需之品,并且不加装潢,力求朴素。又带些必要的汉文书籍。装白居易文集等的书箱和一张琴,也都带去。其余铺张的用具和华美的服装,一概不带。竟把自己装成一个山野平民模样。

  自侍从人等以至万端事务,都托付紫姬掌管。领地内庄园、牧场以及各处领地的契券,亦皆交与紫姬保藏。此外无数仓库和储藏室,则由向来信任的少纳言乳母率领几个亲信的家臣管理,吩咐紫姬适当支配。源氏公子自己房里的中务君、中将等宠幸的侍女,过去虽然常恨公子薄情,但能时时相见,亦可聊以慰情;今后群花无主,尚复有何乐趣?大家垂头丧气。源氏公子对她们说:“我总有保全性命而平安归来之一日。凡愿意等候的人,都到西殿供职。”教上下人等都迁往西殿。源氏公子按照各人身分,赐与种种物品,以为临别纪念。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花散里,当然也都受得富有情趣的赠品。此外关于诸人日常生计,无不顾虑周至。

  源氏公子不顾一切,写一封信送交尚侍胧月夜。信中写道:“日来芳讯沉沉,情理自可谅解。今我即将流离,苦恨不可言喻。正是:

  空流往日相思泪,

  变作今朝祸水源。①

  只此有名无实之事,是我不可逃遁之罪。”深恐送信时在途中有被人拆看之危险,故不再细写。

  胧月夜收到了信,悲恸不堪。虽然勉强忍耐,但双袖掩不住滚滚而来的热泪。啼啼哭哭地写道:

  “身似泪河浮水泡,

  未逢后会已先消。”

  笔迹散乱,却饶有风趣,源氏公子想起离去之前不能与此人再会一面,觉得异常可惜。但又回心转意:那边都是弘徽殿太后一派,痛恨源氏公子之人甚多;况且胧月夜也有所顾忌。再会之念,就此打消。

  ①流放须磨,主要原因是胧月夜之事。“空流”乃故意掩饰之词,故下文又言“有名无实”。


  行期即在明天了,今天夜间,源氏公子当前往拜别桐壶院之墓,便向北山出发。其时将近破晓,月色当空。拜墓时刻尚早,便先去参谒师姑藤壶皇后。皇后在近身的帘前安排源氏公子的座位,隔帘亲自和他谈话,皇后首先提及皇太子,对他的未来表示深切的关怀。这两人胸中秘藏着共同的心事,其谈话自然含有无限深情。皇后容貌之美,不减当年。源氏公子往日受她冷遇,今日颇思对她略申怨恨之情。转念今日重提旧事,未免使她伤心,自己亦更增烦恼,便隐忍不言,但说:“我身蒙此意外之罪,实因有一背叛良心之事,不胜惶恐。我身诚不足惜,但望太子顺利即位,于愿足矣。”此言诚属有理。

  藤壶皇后听见源氏公子的话句句中肯,一时心绪缭乱,无言可答。源氏公子寻思过去未来千头万绪之事,伤心之极,掩面而泣,其神情凄艳无比。后来收泪问道:“我今即将前往拜墓,不知母后有何传言否?”藤壶皇后悲伤之极,一时不能答语,但努力作镇静的模样。后来吟道:

  “死者长离生者去,

  焚修无益哭残生。”

  她心绪紊乱,不能把心头交集的感想发为优美的诗歌了。源氏公子答道:

  “死别悲伤犹未尽,

  生离愁恨叹新增。”

  源氏公子等到晓月出山之时,方往谒陵。随从者仅五六人,仆役亦限用亲近之人,不用车驾,骑马前往。回想当年仪仗之盛,不可同日而语,这就不消说了。随从者尽皆悲叹。其中有一个兼藏人职的右近将监,即伊豫介之子,纪伊守之弟,贺茂祓禊时曾为公子当临时随从。今年理应晋升,却终被除名简册,剥夺官爵,成了失意之人,只得随公子远赴须磨。此时在谒陵途中,行到望见贺茂神社下院之处,此人想起了祓禊那天的盛况,便翻身下马,拉住源氏公子的马头,吟诗道:

  “当时同辇葵花艳,

  今日重来恨社神。”

  源氏公子思想此人的感慨也有道理。当时他何等风流潇洒,矫矫不群啊!便觉得异常抱歉。他自己也跳下马来,对神社膜拜,向神告别,又吟诗道。

  “身离浊世浮名在,

  一任神明判是非。”

  这右近将监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听了这诗,衷心感应,觉得这公子实在可敬可爱。

  源氏公子展拜皇陵,似觉父皇在世时种种情状历历在目。这位尊荣无极的明主,也已成了与世长辞之人,悼惜之情,不可言喻。他在墓前啼啼哭哭,申诉了千言万语。然而现已不能听到父皇的教诲。不但如此,当时深思远虑而谆谆嘱咐的遗言,现在也不知消失在何方了!伤心之事,言之无益。

  墓道上蔓草繁茂。踏草而行,晓露沾衣。云遮月暗,树影阴森,有凄凉惨栗之感。源氏公子欲离墓辞去,而方向莫辨,便又稽首下拜。但觉父皇面影,赫然在目,不禁毛骨悚然。遂吟诗云:

  “皇灵见我应悲叹,

  明月怜人隐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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