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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住——在阿崎婆家(2)


  实地体验一下,阿崎婆的生活比我以往所见所闻要贫穷得多。后来我才听说,阿崎婆的生活费由京都的儿子寄来,每月才四千元,除了这经常迟误的赡养费外,没有其他收入。日本《生活保护法》经常被人们批评为弃民政策,连这政策都规定农村老人一个月的生活费为九千五百八十七日元,而阿崎婆衣食住一切只有四千日元,连《生活保护法》的一半都不到。而且她还要拿这钱养活九只被抛弃的濒临死亡的猫。她常说:“它们也有生命的,多可怜啊!”

  按衣食住的顺序描写一下她的生活,先谈谈她的衣着。阿崎婆只有几件衣服。在崎津镇冰水屋遇见她时她穿的是出门的衣服——褪了色的粗糙的蓝裙子和洗掉色的波纹绉的衬衫。那天是她每月一次拜她所信的军浦大师的日子,所以她才穿的,平常家居的服装是条灰色的旧棉布裙子和一件短袖的单薄的人造棉衬衫。人造棉是二战期间生产的纺织品,波纹织物是战后不久流行的。只有村里人办丧事的时候,阿崎婆才会从旧五斗柜中取出一件铭仙丝织物的和服来穿。这是特殊又特殊的,是不知何时从别人家分赠来的遗物。

  鞋呢,除了她经常穿的里子磨损厉害的橡胶草鞋外,只有一双木展。木展带子十分破旧,木纹也清楚地显露出来。这双木展平常总收起来,我与她同住的期间,她只有在参加别人葬礼时才穿。从这点看来,这是她做客时的鞋。夜里的被褥有一条婆罗洲棉的棉被,没有枕头,也没有睡衣,她每天晚上穿着白天的衣服睡觉。

  我和她只是短期共同生活,所以除了床上用品与我直接有关外,我对于她的服装没有多大的发言权。但是,关于她维持生命的饮食,问题要深刻得多。

  首先,别人家有厨房,阿崎婆没有,找遍全家既没有井,也没有自来水,更没有下水道,屋里有一个她用粘土捏成的炉灶,上边放一个熏黑的水壶。侧面有一只装过橘子的包装箱,上面只放一只铁锅。在旁边放着一只漏水的脸盆,里边放着五、六只碗,这就是她全部的厨房用具。既没有汤碗,也没有盘子。饭菜全盛到饭碗里吃。

  做饭不可缺少的水怎么解决呢?房门人口的房檐底下,放着一只一米高的水缸。水是从二、三十米远处小松树底下的井里用凹凸不平的铁皮桶打来的。

  那口井几十年前可能是一眼井,而今只不过是路当中的一个直径八十厘米的大洞,当然没有井盖,连井边石头围子都没有。往里一瞧只见有少量积水,用凹凸不平的铁皮桶上的粗麻绳吊下去汲水,打上来的水总漂浮着树叶和小虫。她把水放进水缸里慢慢使用。阿崎婆告诉我,这个水缸是两年前她妹妹一家举家离村去名古屋时给的,在这之前的长时间内,需要水的时候才到井边去打。

  在这个不能称做厨房的厨房里,阿崎婆做些什么吃呢?我住进去的第二天早晨,阿崎婆给我做的是一半米与一半棵麦混合起来的饭。在我住在村里的那段时间,再没有比这次用米多的时候了。阿崎婆后来告诉我,那也是她为欢迎我做的最高级的饭。平常她吃的是放很多棵麦的饭。米麦各一半的时候,由于米是劣质红米,温热的时候还可以,一冷就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如想热一热又没有蒸笼,拾来的柴和枯叶还要节约使用,所以她总用大锅一次做好,为此我们只好使劲吃又硬又冷的饭。想就点菜吃,也只有盐或菜油煮的土豆泥,既没有大酱汤也没有咸菜。她一周以十日元从卖鱼的货郎担那里一次性购买不大新鲜的三条小竹荚鱼,把它与土豆泥一起煮来吃是唯一的好菜。这三条十日元的小鱼据阿崎婆说也是为猫买的。邻居家时常做面条,煎炸些好吃的,阿崎婆家根本不可能做。从早到晚,每顿饭都得吃干巴巴的裸麦饭和盐煮土豆泥。

  与东京中等收入阶层的人比较,饭食如此简陋,其原因确因她每月只有四千日元生活费,是低收入者。此外与阿崎婆不会做饭也有关系。村里到处可以采到可食用的野菜,如果会做的话,饭菜的花样会更多一些。但在少女时代本应学习烹调。缝纫的时光,阿崎婆在海外当妓女,所以根本不懂怎样做饭。

  不仅阿崎婆一个人这样,其后根据我的观察,过去曾在海外当妓女的女性大抵如此。会不会做饭是当主妇的重要资格,从这个意义上讲,她们当主妇的资格就这样被剥夺了。

  最后再谈一下她的住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它没有厕所与澡房。

  澡盆很贵,她可能买不起,阿崎婆习惯到不远的外甥家去洗澡。有几次她也带我去洗。她外甥家的澡盆是一个大铁桶,下边垫几块瓦,用火烧,十分简陋。洗澡间既无电灯又无蜡烛,只有一点点月光照进来。我第一次来这里洗澡的那天肩部有热烘烘的东西触我,我不由得绷紧身体定睛一看,在我的鼻尖处有一只大而黑的牛眼——阿崎婆外甥家的澡房设在牛棚的一角。

  人不必每天洗澡,所以借外甥家的澡房倒也算了,而没有厕所对我来说可是大事。原先的房主像是建有厕所。在房子的东北角勉勉强强盖起来现已半塌的储藏室里,就有过去厕所的痕迹。起初我就想在那儿上厕所来着。可是阿崎婆制止我说:“那厕所别用了,板子都腐朽了,有可能掉进茅坑里去的。”我用眼神问她那应该去哪儿呢?她指着悬崖下边的空地说:“在那边,我也在那里解手,谁都看不见。”

  如果还坚持到老厕所去,掉在腐烂淤塞的化粪池里我也经受不起,只好听阿崎婆的话,小便时空着手,大便时带着铁锹到崖下去,找地面较软好挖的地方挖一个小坑,大便完了用土埋上。我总担心会不会被在梯田耕作的村民看见,更叫人受不了的是,总有一些牛虻和苍蝇成群地飞来不择地方地乱叮裸露出的皮肤。

  就我所知,阿崎婆的生活是我所见过的最贫穷的生活。所以对在城市中等收入阶层生活惯了的我来说,与她的共同生活实在是很苦,像死一般难耐。我曾有几次,不,几十次地为缓解自己的痛苦想掏出钱来买白米、买肉、买鱼,想购些木材来请人修一个简单的厕所。这些事用我带来的钱都能做得到,也是与她共同生活的我应做的事。

  可每逢手触到钱包时,我都责备自己,你打算与阿崎婆同吃同住,才来天草访问的。如果你不能每天三顿吃麦饭。坐在腐烂的成了蜈蚣窝的蹋蹋咪上、睡在几千个异国男人躺过的婆罗洲棉褥子上,不能在崖下挖坑大小便的话,她能把你看成是同一立场的人吗?能把她海外妓女的真实生活告诉你吗?现在的你从一开始就接受了阿崎婆的好意,与她一起过贫穷生活不是应该的吗?

  我在三周的共同生活中不仅没有用金钱帮助阿崎婆,而且过着她平时过的普通的生活。成天到晚地吃拌着一点儿红米饭的麦饭加上盐煮土豆泥,对我来说像在地狱一样苦不堪言。不吃的话我就听不到这个人掏心窝的话,如果吃了就是得到了通往她心灵的通行证。这样一想我数着饭粒也吃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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