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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我本来想回答长老教派,但他开始谈着山谷里神圣的情谊。“我,我是浸信教徒,在华盛顿第二浸信教堂待了十五年,我们那里现在有个很好的牧师,魏可牧师,也许你听说过他。他是维琴尼亚福禄文那人,和我同乡,虽然他比我年轻多了。”苏菲全身靠在我的臂膀上,使我的身子有些倾斜。老职员按铃唤来了睡眼惺忪的黑人侍者,交给我一张卡片。“你喜欢海鲜吗,牧师?试试河岸的那家餐厅,叫做贺佐餐厅,全城就数这里的蟹饼最好吃。”

  国会旅馆是一家三流旅馆。我们以七块钱租下的那个房间阴暗而窒闷,由于靠近一条难以名状的后街,就是正午时分光线也很微弱。

  摇摇晃晃极需睡眠的苏菲,一进门就倒卧在床上。那个侍者把我们的皮箱放在一个不太稳定的架子上,收了我两角五分的小费。我打开黏有鸽子粪的白色窗子,暖和的十月微风使得房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清新。远处联盟车站传来火车模糊的叮当声和鸣声,近处则有一队军乐团的演奏声。两只苍蝇在靠近天花板的阴影处,发出嗡嗡声。

  我在苏菲身旁躺下,由于床铺中央的弹簧松了,所以我不时滚向她,陈旧的床单上有种消毒水的气味。我听到遥远的钟声报出正午的时刻。苏菲睡在我身旁,嘴唇微张,呼出的气息带着点酒味。她所穿的低领丝质上衣使得一只乳房几乎完全裸裎,我抑制不住碰触它的饥渴,用指尖轻抚着那透出蓝色血管的雪白肌肤。在纯粹的欲望中,我为自己这样偷偷摸摸的行为感到羞愧,忙又缩回手。

  我睡不着。脑海里浮游着各种影像、声音、过去和未来的日子,有时交杂在一起……纳森愤怒的咆哮,残忍而疯狂,使我即刻将它逐出;我的小说里一幕幕的景象和对话,就像是舞台剧:我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慷慨、热烈;(老头子是对的吗?我是不是该在南方永远定居下来?)苏菲坐在某个想象中的池塘边,穿着游泳衣,露出一双修长的腿;那可怕的一声枪响在我耳旁萦绕;日落,阒静无声的午夜,朝曦蒙眬的黎明,逝去的孩童,胜利,哀伤,莫扎特,雨,九月的绿意,静止,死亡,爱。乐队正吹奏着“包纪上校进行曲”,声音那么遥远,引发了我的思乡情绪,并使我回忆着不久前战争的日子。乐队的演奏声逐渐消逝,那轻柔而令人心碎的和谐乐音,听在我耳里就像是催眠曲一样。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苏菲抱膝坐在床上,低头看着我。由房间里光线的变化——中午时像是傍晚,但现在几近于黑夜——我看得出我已睡了好几个钟头了。当然,我无从得知苏菲像这样俯视我已有多久了,但我有种不安的感觉,似乎那是个符咒;她脸上的表情甜蜜、深思,而且有点愉悦。她的脸仍显得憔悴,眼睛下有黑色的阴影,但是她似乎已恢复精神,颇为沉静。当我对她眨着眼睛时,她说:“嗨,安妥牧师,你睡得舒服吗?”

  “耶稣,苏菲,”我有点惊慌地说:“现在几点了?我八成睡死了。”

  “我才刚刚听见外头教堂的钟声,好像是三点钟。”

  我困倦地动了一下,抚摸她的臂膀。“我们要出去走走,不能整个下午都待在房里。我要带你去看看白宫,国会议厅,华盛顿纪念堂。还有福特戏院,你知道,就是林肯被射杀的地方。还有林肯纪念碑。有太多东西要看了。我们先想想吃些……”

  “我不怎么饿。”她回答:“不过我想浏览一下这个城市,睡了一觉后我觉得好多了。”

  我说:“你睡得好熟。”

  “你还不是。我醒来时,你张着嘴巴,打鼾。”

  “你开玩笑。”我有点惊愕地说:“我不会打鼾,我这辈子没有打过鼾!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和别人一起睡过。”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然后她弯身亲吻我,舌头迅速而调皮地溜进我的嘴里,又蓦地消失。在我还来不及反应前,她又回复抱膝而坐的姿态,只留下我的心怦然跳个不停。“上帝,苏菲,”我开口道:“不要这么做,除非——”我伸手拭了拭嘴唇。

  “丁哥,”她打断我的话:“我们要到那儿去?”

  我有点困惑地说:“我刚才告诉过你。我们出去看看华盛顿的景色。我们到白宫去,说不定我们正巧碰见哈瑞·杜鲁门——”

  “不,丁哥,”她正色说道:“我是说,我们真正的目的地是在那里?昨天晚上纳森——呃,昨晚他做了那些事以后,我们急急收拾了行李,你一直说:‘我们一定要回家去,回家去!’你重复地说‘回家去!’我就这样跟着你,因为我怕死了,现在我们一起待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内,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要到那里去?什么家?”

  “呃,苏菲,你知道,我跟你说过。我们要到我告诉过你的,那个位于维琴尼亚州南部的农场。我很详细地对你描述过那个地方,那里的庄稼主要是花生。我从没到过那儿,不过我父亲说农庄非常舒适,有现代化的美国设施。你知道——洗衣机、电冰箱、电话、自来水、收音机等等。等我们安定下来后,我确信我们可以开车到李契蒙去买部留声机和许多唱片。我们两个人都喜欢听的音乐。李契蒙有一家米勒百货公司,里面有个很棒的唱片部门,至少我在念大学时到那里去——”

  她再度打断我的话,语气温和地说,“等我们安定下来?那么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亲爱的丁哥,你说‘安定’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引起一种困扰而巨大的空虚,是我不可能以立即的答复填满的;因为深思“安定”两个字的意义,我明白这个答案的必然性。我愚蠢地咽了口口水,久久没有说话,太阳穴两边血管里的血急速地奔流,简陋的小房间里像坟墓般悄无声息。最后我缓缓开口,比我自己所能想象的更加从容、勇敢;我说:“苏菲,我爱你。我要娶你为妻。我要我们一起住在那个农场里。我要在那里写作,也许终此一生,而我要你和我一起待在那儿,帮助我,孕育一个家庭。”我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道:“我非常需要你,非常、非常需要。我希望你也需要我,是不是太过份了?”虽然我的口吻坚决,但我的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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