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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教授现在已说到历史,强调德语文化和传统影响了整个克瑞科,甚至整个波兰南方。这个传统延续了何其长久,而又多么难以消除!当然,不用说,杜菲德博士也知道不久前克瑞科曾被奥国统治了三十几年,但他是否也知道这个城市也因拥有自己的宪法而称奇于欧洲,这部宪法是以马德堡(译注:位于东德中部的一个地区,首府亦称为马德堡。)中世纪的法律为基础,因此克瑞科有德国的知识、法律及德国的精神岂不是不足为奇吗?然后苏菲听到父亲提到她。就连他的女儿,他继续说,小乔莎,虽然所受的教育不是最广泛的,却也说着流利的标准德语,此外,还可以说出许多地区特殊的口音。

  接下来,苏菲不得不服从教授的命令,面带羞怯而困窘的笑容,模仿了德国许多地区的腔调。“太棒了!”她听见杜菲德在一串愉快的笑声之后说:“迷人!真迷人!”她看得出杜菲德察觉到她的别扭,技巧地使她的表演告一段落。杜菲德是不是对她父亲感到厌烦了?她不知道。她希望是。

  苏菲克制自己的不耐,设法保持专注。教授已经把话题转到他心中第二关切的主题:工商业,特别是德国的工商业,以及参与这些活动的力量。这很容易便吸引了杜菲德,教授对世界贸易的知识是广泛而丰富的。他知道何时畅谈一个主题,何时避免提及,何时坦白直接,何时谨慎顾虑。他接受了杜菲德递给他的手卷古巴雪茄,表明对德国最近成就的钦佩。

  他最近还在他订的一份苏黎世金融报上看过报导,美国大量购买了德国聚合工业所制的人造橡胶。这真是德国政府光荣的成就!教授这么说时,苏菲注意到杜菲德似乎不是易于接受谄媚的人,不过仍然礼貌的微笑答话。他似乎对教授对这席技术性的观点感到兴趣,倾身向前后,第一次举起修饰整齐的手一点又一点的发表言论。苏菲记不住这么多细节了,同时再一次以女性的眼光观察杜菲德:他很有魅力,她心想,然后在轻微的羞惭中挥去这个想法。(已婚,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怎么可以胡思乱想!)

  此刻,杜菲德显然正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怒意,一手紧握成拳,指关节都发白了,嘴部的线条也变得紧张而僵硬。他正愤愤说着帝国主义,英国和荷兰,两个强国控制了自然橡胶的价格,将其他国家逐出市场。他们竟然还指控德国实施垄断策略!他以辛辣的口吻说,不然我们怎么辨?使苏菲感到讶异。

  无怪乎全世界都惊于我们的成功,英国和荷兰独拥了马来亚和东印度群岛的橡胶,在世界市场制定了天文数字般的价格,德国除了运用科技才能创造代用品外还能怎么办?教授深表赞同,杜菲德愉快地笑了。不过她父亲却和平常一样,不知道适可而止。开始说起一大堆化学名词,他的德语非常流畅,但杜菲德在怒骂过英国和荷兰之后,又恢复原先的姿态,耸着眉望着夸大的教授,看起来似乎烦躁不安。

  然而很奇怪的,教授有时候却能够非常迷人。当他们三个人坐在饭店的轿车后座游览威利卡市南方的大盐矿时,教授简述波兰的制盐工业和历史,却生动而吸引人。他运用着公共演讲的技巧,不再显得夸大而自以为是。杜菲德再次安适自在,当他靠背而坐时,苏菲对他的喜爱加深了;她想着:他一点也不像一个掌有权势的德国工业家。她斜眼望着他,觉得他平易近人,又为他某种温暖、软弱——是不是孤寂呢?——的情绪深深感动。乡间绿草如茵,林木蓊郁,野花开了满地——正是波兰动人的春日。苏菲察觉到他的臂膀不经意压住了她的手,使得她起了鸡皮疙瘩。她试着——但没有成功——抽出手,微微打了个冷颤,却又释然了。

  杜菲德如此自然放松,甚至觉得应该表示一点歉意,他不该让英国和荷兰激怒他,他以温和的声音对教授说,请原谅他的激动,不过他们对诸如橡胶的自然产品实施垄断和操纵,必然会引起全世界的憎恶。像波兰,还有德国,都没有丰富的海外资源可以容忍这一点。造成战争的实在不是黩武主义或盲目的征服欲望,而是贪婪。

  当德国面对国际海盗及奸商横行的世界时,应该怎么办?凡尔赛合约的合法性!是的,什么!它会变得创造性的疯狂。它会制造自己的物质——每件东西!——然后背靠着墙,面对一大群敌人。这一小段演讲完结了。教授咧嘴而笑,不自禁地鼓掌。

  杜菲德又回复沉默。尽管他洋溢着热情,却仍然十分平静。他发言时不生气也不惊慌,而是温和、徐缓,简短的辩论,苏菲自觉完全为他的话所折服。她对于政治和世界大事全然不知,但她有了解的机智。她不知道杜菲德的观念或他的本人——也许两者兼而有之——是否煽动了她,但是她觉得他的话诚实、衷心而且合理。她乐观地想着,也许他并不是个纳粹——不过,一个地位如此高的人必定是党员无疑。是?不是?嗳,没关系。她只明白两件事:她感到有种愉悦、逗趣而恣意的性爱倾向,而这个倾向本身使她有种甜蜜而反胃的危险感,就像她小时候乘坐摩天轮飞到最高点的时候——既甜美又难以忍受的危险。

  过了一会儿后,在盐矿的入口外面,当他们凝视绿油油的大麦田时,杜菲德问起她的情况。她回答她是个——呃,一个家庭主妇,一个教师的妻子,但是她正在研习钢琴,她希望能够在一、两年内到维也纳去学习。此刻他们两个人单独站在一起。苏菲从不曾如此迫切地渴望和一个男人独处。(这个时刻得自于一块招牌上写着谢绝参观,矿坑因修理而关闭。教授连连道歉,叫他们等一会儿,宣称凭他个人与监督的交情,这个僵局可以迎刃而解。)他说她看起来很年轻。一个女孩!他说真难以置信她已有两个孩子了。

  她回答她很年轻时就结婚了。他说他也有两个孩子。“我是个忠于家庭的人。”这句话似乎淘气而暧昧。他们的目光第一次相触;他的眼神流露仰慕,她有种通奸似的愧疚,转过身去。她走开几步,想着爸爸究竟到那里去了。她觉得喉咙一阵战栗,内心里另一个小声音提醒她明天要参加早晨的弥撒。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问她有没有去过德国。她回答有的,几年前的夏天她曾在柏林小住。那时她还是个孩子,随着父亲去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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