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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我转头注视她。她的眼底有一抹忿怒;她的声音尖锐,我差点没叫她小声些,却突然想到除了我以外根本没有人听得见。“我真的受不了他的朋友。哦,我很喜欢他的哥哥,纳磊。我会想念纳磊。我也很喜欢孟提·赫柏。但其他那些朋友,那些犹太人和他们的心理分析,一天到晚多愁善感,耽心他们聪明的小脑袋,他们的心理分析家和种种事物。你听过他们的谈话,丁哥。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听过像这么无稽的话吗?‘我的分析者这个,我的分析者那个……’真恶心,你会以为他们遭受到多大的痛苦,这些舒适的美国犹太人,每个月付那么多钟点费给他们的某某大夫检查他们可悲的犹太小心灵!呀——!”她身体颤了一下,别过头去。

  苏菲的愤怒和苦楚,加上她的酗酒——全都是我以前没看过的——加重了我的忐忑,使我几乎难以忍受。她继续唠叨不休的当儿,我模糊地意识到我的身体起了不幸的变化:我的心发烫,全身直冒冷汗,衰弱的神经使我身体亢奋。我们的车无异是魔鬼承租的,又喘又摇地开过昆士区和拿梭区,换档不易,冒着黑烟,这辆老巴士似乎会将我们永远禁锢。我听着苏菲的声音。

  “犹太人!”她说:“一点也不错,他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我父亲说他不知道有那个犹太人会施而不望报,实在说得不错。哦,纳森——纳森就是那样!不错,他是帮助过我,使我痊愈,那又怎样?你以为他这样做是出于爱,出于慈悲吗?不,丁哥,他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这样一来他可以利用我,拥有我,打我,能够享有一件物品!就是这样,一件物品。哦,纳森这么做是很犹太的——他没有把他的爱给我,像所有的犹太人一样,他并不是用爱来收买我的。怪不得犹太人在欧洲受到憎恨,他们还以为只要用一点臭钱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他们以为就连爱也买得到!”

  她揪住我的衣袖,威士忌的味道随着汽油味冲进我的鼻孔。“犹太人!上帝,我真恨他们!哦,丁哥,我对你说过谎。我告诉你有关于克瑞科的事全都是谎言。我小时候,我这一辈子都憎恨犹太人。他们活该被别人憎恨。我恨他们,肮脏的犹太cochons(猪)!”

  我央求道:“哦,拜托,苏菲,拜托。”我知道她心烦意乱,她所说的不可能是真话,只是纳森是犹太人的事实比纳森本人更易成为攻击的目标;显然她仍深爱着纳森,然而她激烈的诘责仍使我感到困扰。她的狂怒触动了我遗传的敏感,随着车子摇摇晃晃开往钟斯海滩的停车场时,我发现自己阴郁地思策着被窃的事。莫瑞·芬克。芬克!我心想,那个该死的希伯来人!

  那些聋哑孩子和我们一起下了车,踩到我们的脚,像蝴蝶一样比划着手势,围绕在我们四周。我们似乎无法离开他们;我们往海滩走去时,他们形成了一队阴森而无声的随从。连异常明朗的天空此时已变得阴沉;地平线处一片铁灰,海浪迟钝而缓慢。沙滩上只有几个游客;空气昏热窒闷。我觉得几乎难以忍受的焦虑和沮丧,然而我的神经却炽热发红。我的耳朵回响着一段狂乱而哀伤的“圣马修热情”的乐曲,那是那天早上苏菲的收音机曾播放的。

  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想到不久以前看到的一些十七世纪的句子:“……既然死亡必不可免,就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也会怀疑,究竟是活着好死了好……”我冒着汗,为我的遭窃及未来担心,还有我的小说,以及我该怎么写完它,又思索着我该不该贸然指控莫瑞·芬克。似乎响应着某种无声的讯号,那些聋哑儿童突然散开,像小海鸟般地飞走。苏菲和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沿着海边走,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纳森有犹太人的一切劣根性。”苏菲说:“没有一点是好的。”

  “犹太人还有什么好的?”我听见自己大声而不满地说:“是那个犹太人莫瑞·芬克偷去了我藏在医药柜里的钱。我确信!嗜钱如命的犹太畜生!”

  两个反闪人主义者,在夏季的海边。

  ***

  一个钟头后,我估计苏菲已经喝了大约一、两盎斯,不到半品脱的威士忌。但对她的语言和行动尚无可辨认的影响。只不过她的舌头更为灵活(使她的话不仅清晰而且流畅),和前一晚一样,我仔细倾听,并不时思索。别的不说,失去纳森对她似乎有种性欲的效果,使她深思着逝去的爱。

  “我被送到集中营去之前,”她说:“在华沙曾有个情人。他比我小几岁,甚至还没满二十。他的名字叫约瑟。我从没对纳森提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顿一下,咬咬唇,又说:“是的,我知道。因为纳森嫉妒心太重,他会因此而恨我,处罚我,即使这是过去的事。纳森就会这么嫉妒,所以我从没对他提过约瑟的事。想想看,痛恨一个过去的情人,而且已经死了!”

  “死了?”我问:“他怎么死的?”

  但她似乎没有听见。她在我们的毯子上滚过身子。她在帆布海滩袋里——使我大为惊喜的——塞了四罐啤酒。我甚至不气恼她没有早些拿给我。当然,这些啤酒到现在已经温熟了,可是我不在乎,她打开了第三罐,揩去泡沫,递给我。她还带了一些奇形怪状的三明治,不过我们都没有动。

  我们躺在两堆土墩之间的死胡同里,隐密而无人打扰。由这里可以看见海,但是除了在头上回旋的海鸥外,没有人看得见我们。空气溽湿得几乎有一层薄雾,蒙着云翳的太阳在乌云中穿进穿出。这种景色显得很幽郁,我不想在这里待太久,也希望啤酒会消除我先前的恐惧。苏菲穿着白色的泳装躺在我身边。

  “但是我不把约瑟的事告诉纳森还有另一个原因,”她继续说:“就算他不嫉妒我也不会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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