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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嗡嗡的低语声,啜饮着啤酒,突然很想喝个酩酊大醉。这种冲动一部份是由于苏菲所说的种种奥希维兹的情景,使我想起了有一次我在纽约墓地所看到的腐烂的寿衣和阴湿的骨堆——那是我在不久前所熟悉的岛屿,那里和奥希维兹一样,是个焚烧尸体及关犯人的地方。在我退役前,我曾奉命驻守此处。

  我似乎再度闻到了藏骸所的味道,因而猛灌啤酒好将它驱逐。但我的冲动部份缘自苏菲,我瞪着女盥洗室,蓦地十分焦虑——要是她已避开我了呢?要是她消失了呢?——想不出如何应付她注入我生命中的新危机,或是我对她那种病态的渴慕。

  最糟的是,我才刚再一次寻获她,她却好像又要从我的生命消逝了。那天早上我在粉红宫碰见她时,她对我说过她还是要离开。她只是回来收拾一些她留下的东西而已。热心的布莱托医生对她和纳森的分手至为关切,已经在布鲁克林中心区靠近他办公室的地方,为她找到一间适当的小公寓,她要搬到那里去。我的心笔直沉落。

  很明显的虽然纳森抛弃了她,她仍深爱着他;只要我一不小心提起他,她的眼睛就蒙上伤痛的阴影。就算将这点置之一旁吧,我还是缺乏向她表白情感的勇气;为了不显得愚蠢,我不能跟着她搬到几哩外的新住所——即使我很想这么做。这个情况使我如抽筋断腿般的无能为力,但她显然正要步出我的生活轨道了。想到这个逼近的损失,我开始感到阵阵作呕,还有一种没来由的忧虑。

  因此,当苏菲在过了似乎无限冗长的时间(可能只有几分钟而已)后还没有回来时,我站起身,想要不顾一切冲进禁区内找她——啊!——幸好她及时出现了。更令我欢欣而惊讶的是,她面带笑容。直到今天我仍时常记起苏菲那时候的表情。总之,不知是意外还是天体的设计,一束斜阳穿过室外消退的暴雨最后的云层,在一剎那间,正巧照射在她的整个头部,形成了一个纯洁无瑕的光环。然后那个光环消失了,她走向我,裾裙飘扬,我听见在我心灵深处的盐矿中,有个奴隶或一只驴子,发出一声悲痛的呻吟。多久,丁哥,多久?

  当她在我身旁坐下时,她说:“真抱歉我去了那么久。”经过这个迤逦的下午,真令人难以相信她竟会如此愉悦。“我在盥洗室里遇见了一个俄国老bohmienne~一个,你知道的,diesuse debanne aventure。”

  “什么?”我说:“哦,你是说算命师。”以前我曾在酒吧里看到过那个老太婆许多次,她是布鲁克林无数吉卜赛浪人中的一个。

  “是的,她看了我的手相。”她高兴地说:“她用俄语和我交谈。你知道吗?她这么说。她说:‘最近你有厄运。那是关于一个男人。一段不快乐的爱。但是不要怕。一切都会转好的。’这不是很棒吗,丁哥?这不是太好了吗?”

  当时我的感觉是,那些看起来最讲理的女人,对这些无害的玄话似乎都毫不怀疑,不过我没有将这个想法说出来;这次占卜带给苏菲极大的喜悦,我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她开朗的心情。(我忧虑地想着:但那些话意味什么?纳森已经走了。)枫叶宫开始浮动着不健康的阴影,我渴望太阳,因此我建议在这个向晚时刻出去散散步,苏菲不加思索地同意了。

  暴雨将富勒布须区冲刷得一乾二净。闪电曾击在附近的某处;街上有种新鲜的德国泡菜味;听过苏菲阴郁的回忆,待过枫叶宫内黄昏时刻的幽暗后,展望公园四周的街道显得眩目、轻灵,有点地中海区的情调,就像绿叶成荫的雅典城。我们走到散步场的角落,望着在空地上打棒球的孩子。

  一架飞机嗡嗡作响地在我们头上的蓝天掠过;拖着一道长长的尾巴。我们在潮湿的草地上蹲了很久,我对苏菲解释棒球的规则;她是个认真的学生,专注地倾听。我发现自己也沉迷在自己的教导中,以致最后那些她在叙述往事后,徘徊在我心里的所有疑问及迷惑都飘散无踪,包括最神秘也最可怕的一个问题:她的小男孩最后怎么样了?

  等我们走回叶塔那房子的路上时,这个问题再一次困扰我。我不禁想她是否可能再提及有关杰恩的事。我心里还有一件更关切的事:就是为苏菲本人而困恼不堪。当她再次提及今晚她就要到她的新公寓时,这个痛楚更尖锐了。今晚!“今晚”无疑就是意味着“此刻”。

  我们走上粉红宫的石阶时,我冲口说道:“苏菲,我会想念你。”我听得出我的声音剧烈的颤抖,显现出我的奋不顾身。“我真的会想念你!”

  “哦,丁哥,我们会常见面的,别担心。我们真的会,毕竟,我并不是到很远的地方毒,我还是在布鲁克林区。”她的话带给我些许抚慰,但却是脆弱而贫乏的;它表示忠诚:一种亲爱和欲望——坚决的欲望——以维持旧情义。但它缺乏使人哭泣、低语的情感。她对我有感情,没有热情。对于后者我虽怀抱希望却不敢妄想。

  “我们可以常在一起吃晚餐。”我跟在她后面走上二楼时,她说道:“别忘了,丁哥,我也会想念你。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和布莱托医生。”我们走进她的房间。那里看起来差不多已经空了。看到那部收音留声机还放在房里时我有点惊讶;莫瑞·芬克曾经对我说过,纳森打算回来取走的,显然他并未依言而行。苏菲打开收音机,“萝丝兰和卢蜜拉”的序曲流泻而出。这首曲子的夸大浪漫是我们都不堪忍受的,但是她没有关掉;鞑靼铜鼓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我把我的地址写给你。”她说着,搜索她的皮包。那是个极昂贵的真皮皮包,我记得那是几个礼拜前纳森买给她的。“你可以常来看我,我们再一起出去吃晚餐。那里有很多家物美价廉的餐厅。怪了,那张纸条塞到那儿去了?我自己也还没记下门牌号码。就在一条康布兰街上,靠近福林公园。丁哥,我们还是可以一起散步。”

  我说:“哦,苏菲,可是我会很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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