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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一早的心猿意马,使我突然有种走到她身后,将鼻子埋在她颈项,伸出双手抚摸她胸部的冲动。但是这个想法是荒谬的,而且当我无声地站在房里望着她时,我明白这样蹑足走近她侵犯她的隐私是不对的,所以我咳了两声以宣告我的到达。她惊喘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显露出一张我终此一生都不会忘怀的脸。我愕然注视——仅仅是一剎那——一个老巫婆,下半部的脸整个皱缩,露出扭曲的嘴巴和老朽的表情。那是一个枯萎的面具。

  我差点没呼喊出声时,她却咽了口气,伸手捂着嘴巴跑进了浴室。我尴尬地站在那里好一阵子,听着浴室门后传出的模糊声响,这才察觉留声机上正播放着司卡列提钢琴协奏曲的柔和音乐。然后我听见她叫道:“丁哥,你什么时候才学会到女士房间要先敲门?”声音中戏谑多于恼怒。

  这时候——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刚刚目睹了什么。她未曾发火使我由衷感激。这种宽厚的胸襟迅即令我深深感动,我不禁想到要是我拔下一口假牙,被别人撞见时,我可能会有什么反应。苏菲走出浴室,脸上微微泛红,但脸色镇定,美国的牙科医学为她重组了美丽的脸庞。“我们到公园去。”她说:“我饿死了。”

  她的神色自若,加上她已经恢复的美丽,使我不觉哑然失笑。

  我说:“裸麦烤饼,加芥茉。”

  她回答:“五香熏牛肉!”

  “腊肠加瑞士奶酪面包,”我又说:“还要加一片黄瓜,半酸的。”

  “别说了,丁哥,你会杀了我!”她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走吧!”我们便离开了屋子,到公园去。

  §六

  纳森是透过他哥哥纳磊的帮忙,为苏菲弄到这么一副绝好的新假牙。在布鲁克林学院图书馆相遇不久之后,纳森便料中了苏菲所罹患的病症,但在治疗上他哥哥也帮了大忙。那年夏天稍后在一个非常紧张的局面下,我才得以和纳磊会晤;他是个泌尿科外科医生,在佛勒斯山上开了一家生意鼎盛的大诊所。

  三十好几的纳磊声誉极佳,他在哥伦比亚医学院任教时,曾参与一项评价极高的肾脏功能研究,使他年纪轻轻的便受到医学界的瞩目。纳森有一次以非常钦佩的口吻对我提及这件事,显然深深以他的兄长为傲。纳磊在服役时也赢得极高的荣耀。他在海军医疗中担任上尉之职,当航空母舰在菲律宾岛遭遇日本神风特攻队的攻击时,表现了格外的勇敢和高超的外科技术;这个勋绩使他获颁海军十字勋章——医官并不常得到这种表扬,这又是纳森得意而骄傲的一件事。

  苏菲说,纳森在图书馆救了她好几小时后,她才知道他的名字。他们相识的第一天(以后的日子也一样),她最感到难以忘怀的是他发自真心的温柔。最初——也许只为了她记得他前倾着身对她低语道:“让医生照料一切。”她听不出他这话是不是戏谑之语,稍后在搭出租车回叶塔房屋的途中,他让她轻靠着他的臂弯,低喃着安慰和鼓励的话,使她又以为他就是医生。她记得他说:“我们一定要让你复元。”他的声调是半诙谐的,使她露出了自昏厥之后的第一抹笑容。“你不能像这样在布鲁克林里乱逛,在图书馆里昏倒,把别人吓个半死。”

  他的声音是那么鼓舞,那么友善,又那么关切,他的一切都使人立即感到信任,当他们回到她房里时(在燠热窒闷的斜阳照射下,她一进房门便又短暂的昏了一次,瘫在他身上),她毫不觉得困窘地让他轻轻脱下她污染了的衣服,又小心而坚定地慢慢扶她躺在床上。她觉得好多了,呕吐感已经消失。

  但当她躺在床上抬头看那陌生人询问而悲伤的笑容时,却觉得全身倦怠困乏。“我为什么会这么疲倦?”她听见自己微弱地发问:“我有什么病?”她仍然误以为他是医生,认为他无声而略显得悲哀的凝视是诊断和职业化的,然后她突然注意到,他紧盯着刺在她手腕上的那一排数字。

  她动了一下手臂,似乎想将刺纹隐藏起来,但在她还未达到目的之前,他已经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腕,测量她的脉搏。有一会儿他什么话也没说,他握着她的手使她觉得安全自在,然后他在她耳边的低语又令她感到慰藉:“医生认为你必须吃一大颗药丸,使你美丽雪白的皮肤恢复一点色泽。”又一次:医生!在宁静中她打了会见瞌睡,没多久,等她又张开眼睛时,医生已经走了。

  “哦,丁哥,我记得好清楚,那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惊慌。那真是奇怪,你知道!我甚至不认识他。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和他相处了一个钟头,也许还不到一个钟头,现在他走了我却感到惊慌,唯恐他再也不会回来:永远的离开了。那就像是失去一个十分亲近的人。”

  一股浪漫的情绪使我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在这么短的时间便坠入爱河?是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苏菲说:“不,并不像是那样——不是爱,那时候,我想不是。不过,嗯,或许也差不多了。”她停住口。“我真的不知道。发生这种事岂不是很蠢吗?怎么可能认识一个男人才不过四十五分钟,待他离去后,便感到非常空虚呢?你不认为,实在是毫无道理吗?我热烈地期盼他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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