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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电话铃响了。莫瑞不加理会。那是装在墙上的一具付费电话。铃声似乎特别响,后来我想到它一定经过特别调整,好让全屋的人都听到。莫瑞说:“没有人在的时候我就不接听。我受不了那个该死的鬼电话,一大堆口信。‘莉莉安在吗?我是她妈妈。告诉她她忘了把宾尼叔叔送她的宝贵礼物拿走了。’等等,等等。那只猪。或是‘我是迈西·穆卡柏利的父亲。他不在?跟他说他堂哥迈士在哈肯沙克被卡车撞了。’一天到晚没完没了。我受不了那具电话。”

  我和莫瑞又说了几句玩笑,便回房去了。在书桌前坐下,那页稿纸仍空无一字的摊在我面前,就像一抹永恒的黄色。老天爷,我怎么写得出一部小说呢?我嚼着铅笔,不禁思索。然后我展读父亲的来信。我一向期盼他的来信,为自己拥有一个南方的柴斯特菲尔德爵爷(译注:英国政治家及作家,1694~1773)为顾问感到幸运。

  他的信偶尔有生硬的格言,但从不夸大,也没有说教的口吻。我深爱信中复杂的思想和感情,又为它简单的陈述而折服;每当我看完他的来信,总会有泫然欲泣却又想会心欢笑的感觉。然而,今天我的注意力却先被检附在信中的一张剪报给吸引了。这是从维琴尼亚州的一个地方报剪下来的,一看到标题我便惊愕茫然,一时无法呼吸,眼前也浮现了明亮的小针刺。

  这则消息是关于一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女孩自杀身亡;她是个美丽的女孩,我年少时曾毫无希望地爱过她好几年。她的名字叫梅丽·韩特,我十五岁时疯狂地迷恋着她。梅丽·韩特!一九四〇年代,根本没有听说过“解放”这回事,古老的骑士精神依然盛行,男孩子的梦想就是找到一个他所珍爱,接近女神的女孩。我把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实施到疯狂的极限,而我所深爱的梅丽却无动于衷。

  事实上,我并不曾亲吻过她那冷酷的唇。这并不是在界定我们的关系是柏拉图式的,因为就我所知,这个词汇是知识分子所用的,而梅丽可并不怎么伶俐。我必须说明的是,当时美国共四十八州,但自公众教育的角度看来,维琴尼亚州却该被列为第四十九——在阿肯色斯、密西西比、甚至是波多黎各之后——两个十五岁孩子的知识性谈话,或许最好是留待想象。在沉思不语的漫长停顿中,就连寻常的会话也没有。然而,我却热情而贞洁地爱慕她,就为了一个单纯的理由——她漂亮得令人心动。现在我发现她死了。梅丽·韩特死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我入伍参战,使得梅丽的影子自我生命中消褪。但我曾多次渴慕的想过她。她却从一幢大楼上跳窗自杀了。更令我骇然的是,那是才几个星期前发生在曼哈坦的事。后来我获悉她就住在第六大道,离我的住处不过一个街口。都市人情的淡薄,使得我们住在格林威治村同一区内几个月,却不曾邂逅过彼此。

  我感到有一股深切的痛楚,几乎近于悔恨,沉思着要是我早知道她也住在这个城市,我可不可能救了她,使她不至走上这样的绝路。我反复看着那则剪报,陷入一种剧烈变动的精神状态,发现我为这个年轻的幻灭和损失的报导而大声呻吟。她为什么这么做?这篇叙述中最沉痛的一段指出,她的尸体因血肉模糊而难以辨认,结果被埋在贫民墓地里,过了几个礼拜后才又被掘出,送回维琴尼亚州埋葬。我难过已极,几乎为这则消息而崩溃——因此我放弃了当天继续工作的想法,取出我存放在冰箱内的啤酒,寻求慰藉。稍后我在父亲的信中看到这一段话:

  儿子,至于我信中的附件,我自然以为你不只是感兴趣而已,因为我还记得六、七年前,你对梅丽·韩特“醉心”不已。我常深觉有趣地回想,当时仅只提到她的名字,你的脸就会胀得通红,像一颗西红柿似的;此刻我再想起这回事,却只感到沉痛。我们询问上帝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但永远也得不到解答。

  你也知道,梅丽·韩特出身一个悲剧的家庭;马丁·韩特酗酒无度,入不敷出,而碧萃虽是个美丽的女人,对别人却有残酷的道德要求,特别是梅丽。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个家庭中有一股浓浓的罪恶和怨恨。我还记得,梅丽是个楚楚动人的美女,这仅只使得情况更糟。不要太过伤心,安慰自己这个美丽的女孩曾经和我们同在……

  整个下午我都怀想着梅丽,直到环绕公园的树影被夕阳拉长,孩童们各自回家了,使得散步场相错的道路上荒凉静寂。啤酒使我晕眩昏沉,我的嘴巴因为吸了太多香烟而感到干涩,我和衣躺下,很快就沉沉睡去,却恶梦不止。其中有个梦围攻着我,几乎使我为之毁灭。在几个怪异荒诞的片断之后,一个恐怖却短暂的梦魇使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性爱幻觉。

  在一个阳光明媚、静谧温馨、四周围有高大橡树的牧场中,梅丽站在我的眼前,全身一丝不挂,栗色的头发轻漫在她雪白的胸脯上。在渴望中,她走近僵硬地躺在地上的我,喃喃低语着:“丁哥,哦,丁哥,爱我。”她的皮肤渗出若隐若现的汗珠,令人想望。她扭曲着身子,轻启朱唇,像个半人化的女神般,向我贴近——就在这时,整个影像却化为空白。我在悲惨的沮丧中惊醒,瞪着被夜色投入阴影的粉红色的天花板,发出一声原始的呻吟——更近于吼叫——由我灵魂的最深处挤出。

  然后我发觉,在楼上那个该死的床垫上,他们又开始了。我对着天花板吼了一声:“停下来!”伸出食指塞住了耳朵。我想着:苏菲和纳森!见鬼的犹太畜生!尽管他们可能停了一下,当我再度倾听时,他们已恢复了行动——然而,这回并没有骚动的举止,也没有叫声或吟咏,只有床的弹簧发出有节奏的响声——简明、慎重,几乎是老式的。我不管他们的步调已经放慢了,起身冲入室外的黑夜,狂乱地绕着长方形的公园而行。然后我放慢脚步,开始思索。走在树下,我怀疑自己搬到布鲁克林来是否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毕竟我并不属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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