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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一股强劲的冷风吹进车厢,把鲍里斯吹醒了过来。车厢的窗户打开着,火车疾驰在斜坡地面上,一场春天的雷雨闹得正欢,雷雨不是“进行”,不是“狂作”,而正是在“欢闹”,它向天空抛出束束闪电,让它们折断毁灭在地面上,它在天空中擂起响雷,好象无数石块在铁皮室顶上滚过;它喷发出阵阵骤雨;在入冬以来就已经发霉的土地上欢舞,冲洗出地里的小草,帮助大地畅快地呼吸春的气息。

  鲍里斯也觉得呼吸畅快轻松起来,胸中烟尘顿消,身体里明撤空灵,畅快至极,而春雷还在追逐着飞驰列车。最长的闪电延伸到列车上空,光剑直刺车厢的顶篷,瓢泼大雨冲洗着车窗玻璃。在最前面的机车头象孩子似满不在乎地吼叫着,车窗外不时闪过车站小花园,里面的白嘴鸦张嘴在叫,却听不到一丝声音。掠鸟也是微微动着嘴巴。

  中尉整个人抖然一震,他胸口一热,蒙在眼睛上象胶水似一层泪水掉了下来,他眼前的一切都沐浴在一种春日伊始,万象更新的光明之中。春日的雷雨使他心情激动。他因这种似曾相识的愉快的激动而微微笑了,这种激动过去他常常体验,后来却不再感觉了:因此他真想一次又一次尽可能多地感受这样的激动,这样无牵无挂地骋目观看大雷雨,思索在这大雷雨后面、在闪电照亮的平坦大地的后面究竟有什么东西?探索清楚这些问题以后,再讲给阿丽娜听,讲给同车厢的旅伴们听,他和这些旅伴们不仅从来没好好接近,甚至都没有想到去记住他们。

  但这都等以后再说吧,等明天。现在太想睡觉了,太想睡觉……

  于是他仍然微笑着,合上还在跳动着的眼皮,刚闭上限却突然感到固大雷雨而振奋起来的心也渐趋平静,复归朦胧,它跳动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慢,越来越轻,越来越慢……

  火车好象离开了地面,离开了轨道,它也在驶离,不,在飘离大地,顺入寂寞的冥空。鲍里斯突然悟到:他的生命已经不存在了。心脏却不肯停止搏动,在单薄得象铁皮那样的胸壁上有力地撞击了一下。但是此后却再也没有一点力量了。它抽缩了一下,往上一跳,就蹦出窗外,咕咯一声掉进了宇宙的无底深渊。鲍里斯一度绷紧的身体挺直了,完全不动了。在合上的眼皮下面,好一会还存留着雷雨时乌云边缘透出的大片红霞的暖意,这霞光逐渐收缩成一条细线,最后,连这一点光彩也在中尉凝住不动的眼珠里冷却了。

  清早,阿丽娜前来给鲍里斯洗脸,而他躺着不动,嘴角隐隐含着一个微笑,阿丽娜朝后退了一步,大声叫喊起来,摔掉了手里的水罐,顺车厢一路奔跑,竟忘了拧开门把,直接到车门玻璃上。

  死者被抬进了货物车厢,安放在冷藏车里。他身上盖了一块篷布,躺在一堆堆木柴、箱子、旧的担架和其它什物中间,在草原上驰行了整整一昼夜。在树木稀少的南方乌拉尔地区,有人在停车时从这节车厢下面的轴箱里拿回丝引火。轴箱烧了起来,车轴卡住不转了,于是检车员用粉笔写上“已坏”,车厢就被撂在这个小站上了。

  阿丽娜和车厢一起被留下,以埋葬已故的中尉,她将等伤员列车在回程上来带走她和修好的车厢。

  死者身后的遭遇也异乎寻常:他待的地方没有墓地。如果小站上有人死了,都送到草原上一个大村子里去安葬。小站长的说法是,俄罗斯属下,莫非故土,因此从板棚顶上拆下几块木板,钉了一口棺材,用旧的信号杆削了一块墓碑,就由站长和一个值班扳道员两个男人加上阿丽娜,把中尉的尸体用行李车推到草原上落土安葬。

  埋上土以后,男人脱下了帽子,在战士墓前静默致哀。阿丽娜却不知是因为感到对中尉有点歉疚,还是这愁苦的时刻和简陋的仪式使她伤心,她哀伤地摇了摇头。

  “他只有一点轻伤,却死了……”

  他们收拾好铁锹,就推上小车离开了。

  阿丽娜不断回过头来,好象还抱着什么希望,用沾满泥土的手擦着眼睛。

  坟堆上很快长满了青草,终于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一株郁金香顶破泡胀了的土块,它抖掉芽尖上的水滴,张开了绯红的小口。草原花草强劲的根须钻进土地的深处,触摸到尸体,死死地缠住他,靠他的滋养生长,在它上面绽花吐艳。

  她倾听了一会儿这落满了羽茅绒花、荒原野草籽和烟蒿籽的大地,内心愧疚他说道:

  “你看,我还活着,还吃面包,每逢节日还要玩乐。”

  这个低俯在地的女人身上落满了雪花一般的草籽,她那一双古典式的明眸正在萎靡暗淡下去。太阳慢慢地沉落到草原背后去了,晚霞仍然把天空映得通红,她聆听着草原的天籁,不知为什么肯定鲍里斯是死在傍晚时分。夕照下的死是这样地美。

  夕阳从从容容敛去了它最后一点光亮。它的精华透过青草的叶脉渗进了泥土。草原沙沙地响起来,声音枯燥,毫不嚣杂。一个长着毛茸茸爪子的什么东西,迎着那几乎已经难以觉察的些微光影,窜上窜下,蹦蹦跳跳。这是风刮断了一棵飞廉,吹得它上下翻飞,直到没入晚霞的馀烬。

  “上帝啊!”她叹息了一声,把嘴唇贴到了那曾经是坟墓,而现在已经和大地归成一体的地面上。

  一根角棱棱的刺蓟,象一只胆怯的老鼠在搔抓着墓碑。草原一片死寂。

  “你安息吧!我走了。可我就会回到你身边的。很快就会来的。我们很快就会聚在一起了……到那时候,谁也不能再把我们分开了。”

  她走着,眼里看到的却不是笼在夜幕里发出令人宽慰的沙沙声的大草原,而是一望无垠的海洋,那里有块墓碑在晃动,就象浩森水波里一座孤单航标,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摇摆不定的。

  而他,或者说曾经一度是他的那个自在之物,缠绕在冬眠的花草根须中,就留在无声无息的大地下面了。

  他独自一人——躺在俄罗斯大地的中间。

  1967一1971一1974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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