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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但是很快连回忆也枯竭了,停止了,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好想的了,或者确切点说,不愿意再去想什么了,徒劳神思,多添烦恼,因为这些回忆、思念,都让人心烦意乱。生活难道就是这种模样?总而言之,到底有没有平静的生活?没有,根本不会有,多么遗憾呀!

  终于他连这点也不想了。他躺着,有时候闭着眼,有时候睁着眼,偶尔把目光停留在什么东西上,偶尔有些东西也还会触发一个什么念头。他就这样乘着火车和这些萍水相逢的人们一起驰向远方,越去越远。火车似乎把鲍里斯也卷进了它的运动,于是这两者,车和人,融而为一了,他们向着那梦寐以求的停靠站飞驰着,那里将体验到更美妙的境界,火车会突然停住,车厢下面的轮子不再发出声响,汽笛停止鸣叫,机车里的蒸气也不再会发狂似地尖啸,到时候将非常安静,毫无声息,而他将完全是了然一身!单人独处!甚至火车也将离他而去,再也不去制造一点声响。这该多么好啊,多么美妙——我惟我在,超乎物外……

  记得有一次这个年轻中尉坐在不知名的乌克兰小农舍里,当时他被战争折磨得精疲力尽,战场的流血景象使他精神万分压抑,他竟生平第一次体验到远离人世的诱惑力,想永远独自一人待下去……结果,他感到害怕了。真没有必要害怕啊!完全没有必要!这其实一点都不可怕,而且不费什么力气,就象第一次抽烟那样:心里着实害怕,呛人得利害,眼泪直流,咳嗽不止,头脑象喝醉酒那样发晕,还有点恶心的感觉,但是心里清楚,恐怕难以放开这种带苦味的毒品了,经不住这个诱惑。也许这也象第一次接触女人吧?恐怕你早就期待,而且知道这是一定不可避免的,知道应该克服羞涩,知道并非屈辱低下,应该克服恐惧和胆怯,相信等待你的将是快感、幸福和欢乐吧?至时这种感觉究竟怎么样,你却并不清楚。但是单是这跃跃欲试的好奇心,单想尽快接触这未曾领略过的东西的渴望和神秘感本身已经是一种奇异境界。是啊,鲍里斯做得对,他不泄露他是怎样发现这一点的。好家伙,他也变狡滑了,好狡滑!……

  有一次鲍里斯清醒过来,神志稍稍恢复,听得车厢窗下有一个检车员在大骂什么人,满口脏话。他用锤子敲着轴箱盖,用西伯利亚当地俄罗斯人的土话骂人,把字母e拖得很长,鲍里斯眼前涌起一幕情景:散发着腌鲑鱼腥味的码头,古老的河堤,河堤上一排白桦树,圆顶上长着小灌木的教堂和飞在空中的象一个个十字架的雨燕。

  “老一乡!老一乡!”鲍里斯声音沙哑地喊道。

  在单间里睡着了的阿丽娜从桌面上抬起头来,用头巾擦了擦嘴唇,急忙跑到鲍里斯那里。

  中尉的嘴唇发亮了,好象在黄色硬纸板上涂了一层鲜红的油漆,眼睛也象擦过似地闪着亮光,实际上这是一种回光返照;尽管他发着高烧,但身上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你喊谁来着?”阿丽娜问道,用手掌抚摸着他的额头。“是喊我吗?要我给你做什么?”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忙乎起来,到车厢的热水房去了一下,灌好一只暖水袋,周到地塞到他脚下。“给你。也许好暖和一点。但愿你能坚持到医院……还有三四天路程……”她转过脸去,象女人们通常那样完全发自内心地长叹了一口气,说着:“你能挺得住吗?看来你生来命运不好。别人也就这么过了,而你却总好象有什么苦恼……”阿丽娜轻轻拍着棉被,象拍小孩子人睡似地拍着鲍里斯,结果倒是把自己拍得睡着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着,虽然在睡梦中,眼皮却仍然不停地颤跳着。这姑娘长着一个扁平的鼻子,亚麻色的直发从头巾底下钻出来搭到额头上,她的神志模样,令人产生一种信任感。

  这姑娘完全和柳霞不一样。头上随便地系着一块白颜色的帕子,虽然也不妨叫作三角头巾,但她终究在刹那间勾起了他记忆里还依稀存留的那个女人的形象。和他记忆里唯一留下痕迹的只是那一双异乎寻常美丽而忧郁的眼睛,那一双“小马驹的眼睛”——他心里多少次想推翻这样的比喻,这到底是个女人,是个姑娘呀,虽然他并不清楚她的一切,并不完全理解她,但鲍里斯对自己毫无办法,再说,他对于心里产生的一切,早已听之任之,不作任何努力去改变,他害怕的只是那种苦思苦恋:自从那次昙花一现,瞬息即逝的欢乐之后,这种思恋曾使他象得了红麻疹似地浑身炽热,备受煎熬,可是他如今连思恋都没有精力了,甚至它,这种思恋之情,也已经在他心里消竭,萎颓了。

  鲍里斯从被子底下抽出手来,碰了碰阿丽娜的手,他并无什么用意,完全出于一种无所事事的好奇心。

  她颤抖了一下,吓得身予往后一跳。

  “你看,我太累了,站着都睡着了!”她过了一会儿,整了整头巾,勉强地笑了笑。

  “你睡着了?”

  “当然。我象只神鸟,瞌睡一会儿就可以了。”她又笑了笑,恢复了常态,用同情的语调继续说道:“你原来也会说话呀?!究竟有什么事情老在折磨你?有什么伤心事?”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鲍里斯没有听完阿丽娜声气柔和的话,就说:“这儿……”他指指胸口,“痛苦极了……”轻轻的几声咳嗽震得他全身抖动起来,胸口一阵刺痒难耐。

  阿丽娜用茶缸喂中尉喝水。咳嗽止住了,但呼吸却急促起来。

  “好了。不要说话了,不要说话。”护理员一边给中尉掖好被子,一边说,“这咳嗽可不太好。”

  在一个烟雾腾腾的大站上,伤员列车的工作人员把伤员的脏衬衣交出去,补充给养、燃料和各种各样其他东西。鲍里斯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听到从车站熏得发黑的,色调忧郁的屋顶上传来了音乐,神情又有了生气。他竭力振作着。墙面剥落的肮脏的车站、又黑又脏的道路、停栖在熏黑的杨柳树上的白嘴鸦,一节节车厢,这座陌生城市分布在丘陵上的房子,还有那些眼神里透出饥色和疲惫的人们——所有这一切都逐渐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世界沉浸在这种淡紫色里变得年青了,显得面目一新,悦目赏心。车站的烟雾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手里提着一只小板箱,这就是那惟一的女人,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从眼睛上认出了她,虽然以前他总认为他可以在任何一个人群里,从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中间把她一眼认出来。

  女人往伤员列车的窗子里看,眼光和他的眼睛相遇了。她的脸抖动了一下朝车厢迈了一步,但立刻退回去了,不再注意他,而用眼睛搜索起其他窗口、其他列车来了。

  一股不知从那儿来的力量使鲍里斯的身子向上一伸。阿丽娜在问他什么话,推他的身体,可是他一个劲儿探身向窗,嘴里发出哞哞的声音,由于用力又咳嗽了起来。他已经听不见音乐声,面前只看到一团淡紫的烟雾。而在烟雾深处,他看到那张长着圣母像上限睛的女人的脸,它飘飘忽忽晃动着,直到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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