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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鲍里斯心里很高兴,因为一向镇静自若、举止凝重的司令员起了这样的表率。然而司令员最后几句话里却透露出一种蓄积已久的愤恨,或者说就是那一种经过精心掩饰的,深藏在心底的疲惫感。鲍里斯终于明白了:经过了昨天夜间和今天凌晨在村子后面田野上所发生的一切以后,任何故作高尚以示豁达大度的姿态都是未必适当的。战争早已使得司令员不知装腔作势为何物了,他只是在执行某一个人的命令。而所有这一切都有点违背他的本性:他现搁着那么多要去关心的事和刻不容缓的工作,却不得不暂时扔下,来处理这种事,因此他十分恼火。打死的和被俘的将军,他已经见得太多了,再要看这帮子人,和他们谈话或是遵照外交惯例来处理他们的事,实在使他厌烦透顶。

  这位异国他乡的将军这样辛苦跋涉来到这冰雪覆盖的俄罗斯大地,其目的何在呢?是为了什么目的才会来到这个集体农庄的谷仓里,爬上这玉米垛?他为什么不肯投降?什么战略家!看来,他早已心如铁石,不知珍惜人的生命。是什么在左右他的行动呢?责任感?恐惧?还是一种冷漠?为什么他在此之前没有举枪自杀?人有选择死亡的自由。也许,只有在这一点上人才是自由的。如果这个身居要位的德国人没有可能活得体面、保持尊严,那未他完全可以为了他的同胞士兵,或是为了他们的孩子们而死得早一点,死得体面一点。他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军人,应该知道他的军团早已注定了要全军覆灭,奇迹和上帝都一样地渺茫,根本不会出现,他也应该知道战败了的侵略者要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人们憎恨的一切都将被彻底消灭干净。他是在为什么效劳呢?为了什么而抛尸异乡呢?再说,他算是什么人呢?竟然想掌握对人的生死予夺的权力?

  女翻译很乐意地,甚至颇受感动地把司令员要按军队礼仪给将军下葬的命令翻译成德语。德国老兵在卡车厢上站起身来,卑躬屈膝地不断向司令员鞠着躬,两只爪子依旧贴在胸前,好象在祷告一般,嘴里始终重复着那一句已经死死钉在他奴性的脑瓜子里的话:

  “谢谢!太谢谢了,将军大人…”

  司令员咕噜了一声什么,猛地转过身去,把皮帽子翻下来捂住耳朵,然后象农民通常做的那样,仔细地用大衣襟裹好两腿,在雪橇里坐好。司令员瘦削的后背完全没有军人的样子,给人一种蓬松紊乱、无穷悲哀的印象;他的双眼夹眨着,由于冷风的刺激不断地泌出眼哆,加上他用士兵戴的单指手套擦抹伤风流涕的鼻于的模样,完全显示出入的那种毫无招架之功的软弱。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就顺着田野驶去:雪橇颠簸着,摇晃着驶过小山岗,雪撬下面不时闪现出一具具尸体和断肢残躯。

  这几匹马儿载着司令员灰色的身影,终于找到了坦克留下的车辙,于是更欢快地向村子跑去。村子里此刻正机声隆隆,这是坦克、汽车、后勤部队、包括赫维道尔·赫沃米契的拖拉机正在清理道路。大家不知为什么都心情沉重,闷声不响,目送这几匹马和司令员忧伤的身影消失在雪堆后面。

  “这个传令兵怎么处置,你们没问吗?”女翻译首先打破沉默,睁大着修饰得很漂亮的双眼。

  “啊!让他呆在他主人身边吧,”拉祖莫夫斯基少校气不忿他说了一句,随手推上了车帮。“不见得还要我来给这个美男子洗身子吧!”他转身向步兵们说道,“你们没事了,同志们!谢谢!”

  “没什么!”菲利金代表大家回答着,带上战士去寻找团长

  一辆坦克拖着汽车很快就赶上了他们。看样子汽车司机是刚从运输线上被拦截过来的,他动作很猛地转动着方向盘,嘴角上叼了一根咬湿的烟卷,正怒冲冲地向拉祖莫夫斯基少校讲着什么,使劲儿用脑袋指着车斗的方向,车斗里那些铜的炮弹壳正哐当哐当乱滚乱响,害得德国老兵东挡西推,就怕碰了长官的尸体。少校简短而不容气地回了他一句,一面举起戴皮手套的手,亲切地朝着让到路边荒地上的步兵们告别。

  站在车斗上的女翻译却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们一眼。

  “呸,臭货!”菲利金从荒地走上坦克的轮辙,朝着汽车后面大声地唾了一口。“一股臭气,是这个将军身上的,还是跟班身上的?都拉在裤子里了,怎么的?”连长厌恶地撇了撇嘴。

  没有人接茬。战斗后袭来的疲劳使大家都昏昏欲睡。禁不住想和身往雪地上一躺,蜡缩起身子,用大衣领于捂住耳朵,就这样解脱这人世,解脱寒冷,解脱掉自己。

  ***

  当人们尚在千创百孔的田野上艰难地行进并忙于对付这德国将军尸体的时候,团长亲自来到了村庄里,向自己的属下祝贺胜利,命令他们找地方休息,然后又匆匆地赶到师部去了。菲利金带着他那几个人空忙了两个钟头,还是不得不回到了村庄里。庄子里这时人声嘈杂,拥挤不堪。一批又一批俘虏往这里送,简直是人满为患。莫赫纳柯夫把帽于推到了后脑勺上,在俘虏中间来回穿梭着。

  “准尉!”鲍里斯响亮地叫了一声。

  莫赫纳柯夫不乐意地从俘虏群里挤出来。

  “咳,你嚷嚷什么?”他低声埋怨道。“全部冻坏了,象狗似地!”

  “你放下别管!”

  “不管就不管,”准尉跟在鲍里斯身后慢慢吞吞走着,以为中尉的听觉还没有恢复,就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怎么正巧

  一名上士脸上斜缠着纱布,眼窝处全是青紫,他卷好一支烟,用口水粘住,燃着以后就把它塞在身旁一个上了年纪的德国兵的嘴里,德国兵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打穿了的天花板。

  “现在你可怎么干活呢,笨瓜?”上士由于满脸绷带,语音也含含糊糊,他朝德国人那缠满了绷带和裹脚布的双手点点头。“全身都冻坏了。往后谁来养活你和你的家呢?元首?这些元首,他们可不会养活你!……”

  农舍里透进来一阵阵寒气,又有些伤员陆续到来,有跑来的,也有爬来的。他们冷得浑身发抖,用手在冻僵的脸上抹着,把泪水和烟灰糊在一起。

  穿伪装服的战士被带走了。他足步踉跄地走着,低垂着头,依旧断断续续、不出声地啜泣着。一个后勤部队的战士端着枪走在他后面,紧皱着灰白的眉毛,打着灰色的裹腿,一件短短的军大衣已经烧出了窟窿。一旁是赫维道尔·赫沃米契,一会儿走到押送兵前面,一会儿又拉在后面,他迎面碰上谁就诉说起来,想说明什么,指天划日地又是伸出手指象吓唬谁,又是用瘦骨嶙嶙的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泪痕未干的脸上一副不知所措,惶惑不解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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