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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在死去的将军身旁跪着一个德国兵、身上的军大衣是铁锅般的颜色,老式的骑兵长靴闪出无烟煤一样的乌光,他戴一顶船形帽,还是好兵帅克戴过的那种,只是现在缝上了两个毛皮耳套。他一面哭着,一面用手掌擦去将军脸上和制服上的灰尘。

  还有一名女翻译也在这里来回忙碌着,她穿着一件非常合身的短皮袄,戴一顶皮帽子,帽于底下甩出几络很浓密的发鬈,她用德语对这个年纪不小的德国兵说着什么,但显而易见,这些话对他没有任何作用……

  德国将军的一只手已经变成青灰色,手指松开着,一只弯曲的手指上挂着一支手枪,也说不上是手枪,几乎象是女人的小玩意几,用来打苍蝇还差不离。腰带上的枪套也象是小玩具似的,还压着国徽图案。然而将军正是用这支小枪自杀的。胸前的勋章绶带下面有一滩血渍,象是压烂了一个酸果蔓浆果。将军瘦削的脸庞上架着一副眼镜,灰白的脸色象蒙了一层霜。他的嘴巴半张着,露出一副假牙。他倒下以后,眼镜也不曾被摘掉。鼻子底下灰白的板刷胡子也沾了一道布满尘土的血迹。将军额上的头发已经脱落,突出的颅骨和秃得很深的头顶显得很触目。军服竖领外面的脖颈上纵横密布着无数皱纹和因死亡而变成黑色的筋脉。衣领上的钢钩嵌进了喉结里。

  “这是一名德军军团司令员,”少校解释道:“他不愿意扔下自己的部队逃走,而最高的政治头目却带上高级军官溜了,这些坏蛋!他们把包围圈只冲开了几分钟,是乘着坦克压过自己士兵的身体冲出去的,卑鄙透顶了!……真是闻所未闻!”

  “也冲击过我们——给顶回去了!”连长菲利金夸耀了一句,感到不好意思了。

  少校很感兴趣地对他看了一眼,刚要开口问点什么,这时在谷仓后面响起了坦克发动机器的轰隆声,同时发出了信号。

  少校命令把将军的尸体搬走。菲利金连长愉眼瞧了他一下,一身打扮很讲究,脸刮得很干净。“前线的老爷!生怕把身上弄脏:所有的脏活都叫我们来——”

  他把手枪从将军僵直的手里扭下来,弄得死者的手指咯咯直响,然后把枪递给少校。少校的眼珠转动起来,他倒是很想到手这支将军的手枪,可以在指挥部的姑娘们面前炫耀一下这个不可多得的战利品,但是现在可不是时候:面前一动不动站着一个神情阴郁的瘦个儿,另一个冻得脸色发青的小战士穿着一件大而无当的军大衣,象一头小狗似地在颤抖着,连长的眼光含着公然的敌意,而这个扯断了帽带的小伙子也是来者不善的样子——这些饿着肚子的、浑身伤痛的、脾气火爆的前线战士们,最好还是少和他们纠缠。

  “我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少校漫不经心地挥挥手。“送给他吧,让他记着自己的恩人。”少校厌恶地皱着眉头,伸手把这个跪在地上的德国老头兵扶起来,有意使自己做的一切显得非常高尚和气度不凡。

  菲利金喀嚏一声卸下了枪里的弹夹,甩到了扬谷机后面的角落里,惊起了藏在那里的一群麻雀,然后把那支小手枪丢到德国老头兵的脚边。老头儿向后退了一步,拼命地摇手,这时,当翻译的姑娘对他说了几句温和和很有感情的话。老人惊呆了,他听着而且不敢相信,突然用干瘦的双手迅速抓起手枪,象捧圣像那样,贴在心口上,朝着姑娘点了点头说:“谢谢!太谢谢了,小姐!谢谢,军官先生!”他朝着少校的后背鞠了一躬,又立刻想起了什么,三脚两步追上了那几名吃力地抬着将军僵硬尸体的步兵战士,脱下头上那顶好兵帅克式的船形帽,打开了谷仓那一扇已经掉了合页的门。这个德国兵头上的头发都长成一络一络的,整个人就象一个破旧的、蓬蓬松松的长毛绒的玩艺儿,但他前后奔跑忙碌着,叽叽咕咕讲个不停,总想插一手来抬抬自己的长官。老头儿老泪纵横,泪水在满是褶皱的腮颊上滚动。

  人们刚一走开,战地上机灵胆大的麻雀就噗喇喇飞回到扬谷机上,钻进机器肚里去了。

  谷仓旁边有一辆敞开车帮的卡车挂在一辆坦克上。战士们正打算把死人推进车厢,但德国老头兵象公鸡那样一耸身,抓住车板就钻上汽车。少校帮了他一把,这个德国兵重又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感谢讨好的话。他十分小心地用双手接住将军的尸体,把它拖到靠近司机舱地方,用脚踢开炮弹壳,把自己的船形帽铺在地上,然后把将军的头枕在上面。女翻译抛过去一顶高高的、漂亮的便帽。德国兵象是球守门员似地跪倒一条腿,灵巧地在空中一把抓住帽子。

  “太谢谢了,小姐!”这一次他也没有忘记对女翻译恭恭敬敬地鞠一躬,然后把帽子戴到将军头上。顿时,这个冻得咔嚓作响的、一副可怜相的干瘪老头变成了一个仪态威严颇见身分的殉职者。、

  方面军司令员已经在雪橇旁了,雪橇头上一名上了年纪的自动步枪手跪坐着,缰绳紧紧地绕在他的手上。

  “拉祖莫夫斯基!”司令员叫道。

  正在指挥搬运将军尸体的少校,闻声飞跑到雪橇旁:

  “请发命令,将军同志!”他象在检阅时候那样,大声报告着。

  老头儿德国兵仰起脸来,把一双象鸡爪子一样的手合抱在胸前,两眼朝天,虔敬地为死者祈祷着。

  司令员不无恼怒地鼻子里喀地一声抽,命令道:

  “按照军队的全部仪式安葬:棺材、鸣炮、还有其他的种种……,不过其他的我们也做不到了。”司令员转过身去,鼻子里又喀了一声。“在前线我们是不带牧师的。哀悼会有人会在德国给他举行的。这样的哀悼会且有得开呐。”

  周围的人很有节制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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