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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这不就是战壕?就是它,可亲可爱的战壕!滑下去吧,战士,滑吧,不要畏畏缩缩!要知道这是战争呀,无情的战争,老弟!……是会很痛的,很痛很痛,眼里会金星直冒,就象有人用木棍对着脑袋狠揍下来。但这种痛也是熟悉的,人世常见的痛楚,人所共有的痛楚。你难道还想受了伤没有、一点痛楚?你这个人可也真是,好象什么也不曾经历过,一点也碰不得。

  身体扑通一声摔进坑道里,摔得眼前火星直冒,身子象要裂开一般,鲜血浸得衣服都热乎乎的。但是这一切已经无所谓了,都忍受得了。在战壕里再也不会中弹死去,在这里可真是万分保险!卫生员们紧跟在进攻部队后面是最容易找到伤员了,你只消使足全身力气喊叫,准会有效。有时候在战壕里也会有战士死去,但临终时总是懊恼沮丧,因为他一切都经受往了,挺过来了,好不容易在一场战斗里活了下来,爬回了坑道,现在本该进医院去,然后活下去,长久地活下去……

  他甚至并非死去,而是心衰力竭,气血耗尽,身体极度衰弱,但他的意识直到最后一刻都无法理解,难以想通:因为他一切都经受住了,挺过来了,他是应该得到治疗,应该能活下去,长久地活下去,他已经赢得了生存的权利……

  他不是死去,不是的,他只是感到孤独,感到寒冷,整个人在战壕的掩体里瑟缩着,他的心抽紧后再也张不开来了,他徐徐停止呼吸,合上双眼,直到最后一刻始终在期待卫生员脚步声的双耳也终于不再听得见声息,这纯朴无华的理智就幽幽地熄灭了。

  但是如果是另一种情况呢?如果一切幸运呢?战士终于挣扎着摸回了医院,经受了手术,熬过了无数个呓语高烧的夜晚,恢复了神志,已经能喝菜汤,能饮加糖的茶了——当他和死神搏斗的时候,这种糖已经积了满满一罐。战士已经往家里和所属连队里寄去了情绪昂扬的书信。眼看他已经能够扶着病床下地,因为再获生命,重见这个世界而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感激同室的病友,感激那搀扶他行走的女护士。由于老躺在公家的病床上,大腿骨也几乎压扁了。常常还有这种情形——自己所在的前线部队寄来报纸,标题往往出奇古怪,骇人听闻:《置敌人于死地》、《毁灭性打击》或是干脆题为《突围》,在《突围》一文里有声有色地描绘了这个战士在受伤之后怎样战斗到最后一刻,不离开战场,他的榜样感染鼓舞着大家……云云。

  战士读者,尤其当读到“战斗到最后一刻”,“他的榜样感染鼓舞着大家”时,不禁对自己也惊讶起来,但他完全相信,事实也确实是那么一回事。他原本就是“感染鼓舞”过别人的嘛,于是他变得斗志昂扬,浑身是胆,结果是和那位搀扶他起床,教他走路的女护士谈起了恋爱,这一场呕心沥血的恋情维持了个把来月,也可能是一个半月左右。当战士病愈归队,女护士对他思念得形容憔悴,每星期一封情书,这种爱情的折磨一直延续到她见到另一位年轻主人公重起怜爱悯恤之情为止。明天的一切会使昨天的一切黯然失色,因为在战争里,人只顾眼前这一天。今天活下来了,这是好事,说不定明天也能继续活下去,后天……乃至一个月,一整年……到那时战争也就结束了!

  是啊!鲍里斯并不是豁然领悟这一切道理的:只有绝顶聪明的人才有可能长久转战沙场而进退自如。不管你有多英雄,不管你是指挥员,还是裹绑腿的机灵的士兵,一旦你们俩跳出战壕,他这个士兵和你这位指挥官在死神的面前就是平等的,一样地要和死神俩俩相对,那时就看谁战胜谁了……

  ***

  风完全停了,雪也不再打旋。天空的一边露出月芽儿,昏黄黄的,仿佛是弹片炸得它残缺不全似的。另一边,朦胧的天色里透出灰黯的日轮,上面象蒙着一层严霜。

  “为什么在这样对人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大自然里也有点……”鲍里斯还没来得及往下想。菲利金把望远镜递给了他。递望远镜的时候他一声也不吭,但中尉不用望远镜也已经看清了一切。

  从山沟和田野后面的村子里黑压压一片人群正向沟壑纵横的一小块高地涌去,高地上稀疏的树木还历历可见,但地上的积雪已经被遮住看不见了。迎着村子里蜂涌而来的人流,山沟里也冲出一群又一群的人。他们之间的白色空旷地带缩得越来越小了。坦克从两侧全速推进,追逐着密密层层的人群,一忽儿把人群搅得象一股漩涡,一忽儿又压得他们四散奔跳,炮弹打在溃兵群中,弹无虚发,炮弹到处,人的躯体炸到半空,地上炸得满是弹坑,周围蠕动着灰色的人体。突然有什么东西耀眼地闪亮了下,风驰电掣般飞驶过战场,甩起一片雪团。鲍里斯的心就象在童年时代看到电影里骑兵飞速冲锋场面时那样,剧烈抽跳起来。他从没有见过真正的骑兵冲锋场面。在这次战争里骑兵部队往往是徒步作战。“事情很清楚,德国鬼子的事情很不妙”他想着,既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也不感到高兴。

  战场上象是狂风大作,卷起漩涡。泥雪飞扬,弥漫半空。坦克的油烟四散布开。马蹄声、坦克的轰隆声,人们的惨叫声传到村子边。步兵们起初呼喊着;跃跃欲试,甚至也想冲向山沟,但他们终于安静了下来。

  山沟另一面的田野也安静下来了。坦克冲进了村子。有两辆坦克象两堆簧火似地在田野上燃烧着,浓重的黑烟直冲半空,使正在变得明亮的太阳也黯淡失色了。骑兵们追逐着一股股溃不成军的敌人。枪炮声还很密集,但已经是乱打一起,就象狩猎时追逐狂奔乱突的受伤的野兽一样。

  “这算完了!”连长菲利金象耳语似他说了一声。说完这句话,他大概自己也有点奇怪,为什么这么轻声说话,于是放开嗓门大喊一声:“完了,同志们!这一帮子全完蛋了!”帕甫努季耶夫凑趣地用自动步枪朝天打了一梭子,跳了起来并且用伤风的童声高叫了一声:“乌拉!”但是士兵们却并不响应他。

  “你们怎么啦?发傻啦?!胜利了!把德国鬼子打垮了!……”

  战士们难受地望着山沟后面的田野,那里经战火洗劫,坑坑洼洼,已经是一片焦土。村子边上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步兵,每个人都在想:“但愿上帝保佑,可别落到这样的境地……”

  菲利金开始用喷香的战利品烟卷犒劳大家,一视同仁,人人有份,还说上几句逗乐的话让大家开心。他用拳头捶打战士的背,答应给他们送满满一炊车稀饭来,再搞点伏特加,不按实有人数,而按编制人数发给,要给他们每一个人提名申请勋章——全部是英雄啊!他本来还要许好多愿,这时有人打电话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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