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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过了不多久,炮弹真的差一点打到他们身上。前一天夜战时候在步兵背后轰击的那几门一百五十毫米口径的榴弹炮向山谷地带开火,有两次打在自己阵地上,战士们爬着躲到菜园里,躲到倾岂的篱笆旁,用铁锹挖起掩体来。坦克开始包抄谷地,履带压在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坦克从两翼迂回,向田野推进。步兵零零落落地用自动步枪和机枪射击着。这说明步兵显神通的时候还没有到来。步兵是聪明的兵种,这里每一个战士都是一个战略家。鲍里斯象许多从步校来到前线的年轻机伶的军官一样并不理解这一点,也不想理解这一点。在那个时候,德国人正从北高加索和库班狼狈逃窜,我军正在追击。起初,追过库班的黑土地带,然后又追过大雪覆盖的沙土地带,却怎么也没能追上。当时的鲍里斯正是求战心切,一心只想追上敌人决一死战!

  “赶得及的,尉官,赶得及的。德国人够我们大家打的,也有你的份!”那些不慌不忙前进着的,抽着烟的战士们头脑冷静地安慰着他。他们穿着显得太大的军大衣,腰问挂着水壶和饭盒,背上背着高高矗起的行军囊,这些人距离这位年轻的、精力饱满的指挥员想象中率领着冲锋陷阵的战士形象相差实在太远了。他们行军时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可是非常干练,到傍晚时分必定能赶到一个村庄或者市镇,而且很少会受到敌人的攻击,还能找到舒服和合适的过夜的地方,有的人还会找上一个黑眼珠的轻佻的哥萨克女人作伴。

  “这真太不象话了!”当时还是少尉的鲍里斯气愤填膺,“敌人在蹂躏我们神圣的土地,而他们,这怎么说啊!……”

  而他在顿河草原的一路上,由于激动、烦躁、每天赶那么多路和经常挨饿,脚上和手上竟磨出老茧,身上长出不少疖子。他对于手会长出老茧感到特别吃惊,因为他也不曾挖过地,只是忙忙碌碌、不断地喊叫、赶路,结果却成这个模样!……他们直到哈尔科夫才追上敌军。这个年轻的指挥员终于盼来了战斗,他急不可耐地渴望着一场激战、浑身都颤抖着。他早已把那干式手枪从布套里抽了出来,塞在坎肩里面的腰带上,枪柄上全沾着手汗。他发疯似地攥紧着枪柄,准备迎头痛击敌人,必要的时候还可以用枪柄揍敌人的脑袋。只是有一点他感到不对劲儿,因为没有发一支真正的好枪给他,那干式手枪算得了什么呢?但是在一个有本领,有毅力的战士手里,只能装七发子弹的老古董“那干”手枪照样会成为威力强大的武器!

  我们炮兵部队发射的最后一批炮弹还没有来得及炸开,呼啸在战壕上空的照明弹还亮着,并簌簌地直往下掉落火星的时候,鲍里斯就跃出战壕,叫了起来:“跟--我-来!乌拉”他觉得这一声喊,声音洪亮,而实际上却只是扯破嗓于的尖嘶。他扬起手枪,向前冲去,不知道为什么听不到身后声如雷鸣的脚步声和英勇的呐喊声。他回头一看,战士们在冲锋的时候忽前忽后,不慌不忙,稳稳当当地跑着,好象不是在打仗,都是按部就班,有板有眼地在干活儿,他们似乎谁也不在注意谁,也不理会自己的指挥官。“胆小鬼!不中用的!向前!……”少尉喊叫得比刚才更凶了,但是谁也不往前冲,只有两三名年轻小战士冲了上去,立刻就被子弹撂倒在地。他下了个决心,非要从这些毫无反应的战士中间找出一个脸上表露出对打仗、对现实世界、对人世的一切都想逃避的人,找出一个毫无士气可言的人,把他枪毙掉,以一儆百……但事有凑巧,就在这时候有一个老兵啪地一声卧倒在他身旁,马上手脚俐索地使着铁锹,先是挖坑把头埋进雪里,然后三挖两挖就把整个身子都埋进去了。他做这一切的动作敏捷异常,好象他用的不是一柄小铁锹,而是三把大铁锹似的。他转眼间把身体掩蔽好,就开始射击起来。

  鲍里斯对这个老兵大声吆喝着,甚至还跺脚,他正打算……不,不是打算枪毙他,枪毙人他还有点怕,他想用手枪揍一下这个混账东西。可是这个长着浅褐和灰白两种颜色硬胡子的战士突然毫不客气地抓住鲍里斯的皮靴一拽,把他拽倒在自己的身旁,而且还把他抱在身于底下,就好象鲍里斯是个库班姑娘似的。“会打死你的,傻瓜!”战士一边继续打枪,一边大声喊道,但立刻又跳起身子,象是扎猛子似地朝前窜去,这股敏捷劲儿,对于他的年龄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临窜出去时,居然还喊了一声:“注意动静……”

  要说讥笑,大家倒也不怎么讥笑鲍里斯,但是打那以后,有时顺便提到就免不了捎上几句:“咱们怕啥?咱们跟在排长后面,可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只消他一冲,‘那干’手枪准能把所有敌人都撂倒!……咱们只要跟在后面捡捡战利品就行了……”

  只是经过了好多次战斗以后,受了伤在军医院里住过以后,鲍里斯才觉得心里羞愧,深为自己的鲁莽从事、一味蛮干而羞愧,最后认识到,不应是战士们跟着他冲锋陷阵,而是他跟着战士们。战士们就是没有他也照样懂得在战场上应该做什么。他们最清楚、最坚定相信的一个道理是:当你躲在掩体里的时候,死神不会光顾你,而一跳出掩体,那就生死难卜了:很可能就会被打死。因此只要有可能,他决不离开掩体,决不跟着随便什么人去乱打乱冲,他会等着,等自己那乳气未脱的排长下令从战壕出击。但是如果自己的排长冲上去了,那就是说,不冲出去的理由就不存在了。然而,即使排长爬上战壕,指天画地地吆喝着爬上战壕,还踢谁几脚,召唤大家投入战斗——就是在这种时候,老战士也还会在战壕里拖延上哪怕一两秒钟、借什么事耽搁一下。说战壕里有什么事,以便再磨蹭一下的借口总是找得到的。老战士都心存一线希望:也许一切马上就会过去;也许,根本用不着跳出战壕,很可能凑巧一打炮,就把敌人消灭了,也可能敌方的或我们的飞机会飞来,不分青红皂白,乱扔一气炸弹,说不定德国人自己也会逃跑,也许还会发生别的出入意料的事情……

  因为战争瞬息万变,很多事都难以预料——你会看到,往往这一两秒忡,却保住了一个战士一辈子的生命,也许就此躲过了一颗要命的子弹。

  但这是一刹那间,转瞬即逝。当你知道,你的同志们已经踏上上艰难的、殊死搏斗的征途,其中每一个人在任何一瞬间都可能牺牲的时候,再耽在坑道里就不光彩了,再赖在那里甚至己是一种卑鄙。战士嘴里骂着娘,心里燃起一股怒火,一下子把人世的一切、种种身外之物都置之在脑后,他凝神归一,能听得见一切,看得清一切,当他猛地跃出壕沟,就向事先选定的目标冲去:这目标可以是一个树墩、一段篱笆、一匹死马、一辆翻倒的大车、甚至是一具僵硬了的法西斯分子的尸体。冲到那里就马上卧倒,只要可能,就立刻用自己手头的武器开火。万一他在冲过去的时候负了伤,只要伤势立不致命,他会打得更加拼命,连自己的战友爬上来给他包扎,他也会把人家撵走。现在最主要的是要挺住,现在最主要的是要发挥火力,打得敌人晕头转向。战斗吧,战士,别乱窜,要选定下一次前进的路线和掩蔽点一可千万不要减弱火力,千万不要回身逃跑!到了那种时候,这些可爱的战士已经全然不顾一切,象入魔一般,视无所见,听无所闻,专心致志到不仅忘记了受伤的同伴们,甚至忘却了自身的安危。于是在一次这样的战斗中他们消灭的敌人数量可以十倍于平时的战斗……

  但是战士们刚稳住阵地就立刻朝下一个日标冲去,而一个受了伤的士兵就会叹一口气,摸摸自己的身子,然后开始踌躇起来:是趁现在抽支烟再包扎伤口呢,还是相反,先去包扎以后再抽烟?是等卫生员来呢,还是自己爬回战壕去?最好还是爬回去。只要能活下来,还怕没烟抽?而且在预备团里有连里的卫生员照顾,包扎伤口也方便。卧倒在炮火底下,伤口疼痛,心里又担惊受怕,包扎起来很不起手,而且一个急救包也不够用。再说卫生员们大都是卷发的姑娘们,电影里她们在田野上匍匐前进时干脆利索,能够从火线上把伤员背下来,根本不在乎男人身体的份量有多重。但是眼下并不是在拍电影……

  战士朝着战壕爬去,想返回那个曾经藏身过的角落。当他迎着子弹和弹片冲去的时候,这段路是显得那么短,现在往回走,它竟变得那么长。他爬着,舌头敌着干燥的嘴唇,一手捂着肋下殷殷冒血的伤,但怎么也没有办法减轻痛苦,即使骂娘也不管用。战士现在处在生死关头,他不能破口大骂,不能亵读神明。生死之间,一线相连,这又是怎样一条线呢?说不定这根线危若游丝,脏话出口,线就断了。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不要去冒犯这个上帝!战士一下子变得迷信了。他竟至于低声下气地哀告起来:“上帝啊!好上帝!救救我吧!救救我,行个好吧!我从此再也不对你说脏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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