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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在他们做爱的当中,她用一句话概括了她的感受,在他耳边悄声说:“罗伯特,你力气真大,简直吓人。”他力气的确大,但是他十分小心地使用它。然而还不仅如此。

  性事是一回事。她自从见到他以来,一直有预期——至少是一种可能性——享受某种快感,摆脱日常千篇一律的方式。但是她没有预料到他这种奇妙的力气。

  他简直好像占有了她的全部,一切的一切,让人害怕的正是这一点。从一开始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不管他们俩做什么,至少她有一部分是可以保持超越于罗伯特·金凯德之上的,那一部分属于她的家庭和麦迪逊县。

  但是他就这么拿走了,全部拿走了。从他一开始从卡车里走出来问路时,她就早该知道这一点。那时他就像萨满教的巫师,她最初的判断是对的。

  他们连续做爱一小时,可能更长些,然后他慢慢点了一支烟,也为她点上一支烟。或者有时候他就静静躺在她身旁。

  于是她喘着气,开始浮想联翩,听凭他把她带到他生活的地方去,而他生活在奇怪的、鬼魂出没的地方,沿着达尔文的逻辑上溯到久远。

  她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皮肤挨着他的皮肤,能够闻到河流、森林、篝火的气息;能够听到很久以前冬夜火车站火车喷着汽出站的声音;能够看到穿着黑色长袍的旅行者沿着结冰的河穿过夏天的草场坚定地披荆斩棘向着天尽头走去。那豹子一遍、一遍,又一遍掠过她的身体,像草原长风吹过,而她在他身下辗转翻腾,像一个奉献给寺庙的圣女女乘着这股风驶向那美妙的、驯服的圣火,勾画出忘却尘世的柔和线条。

  于是她屏息轻声地喃喃细语:“罗伯特……罗伯特……我把握不住自己了。”

  她完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他拉来一条不知什么绳索,把他们两个紧紧绑在一起,绑得这么紧,如果不是她以冲天之势挣脱自己,是会窒息的。

  夜正浓,那伟大的盘旋上升的舞蹈继续进行。罗伯特·金凯德摒弃了一切顺序感,回到他自己只同轮廊、声音和影子打交道的那部分。他沿着最古老的途径走下去,以阳光照亮的夏草和秋日红叶上的融霜为烛光,指引方向。

  他听见自己向她耳语,好像是一个不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在说话。是里尔克的诗的片断:“我围绕古老的灯塔……已环行几千年。”还有印第安纳瓦霍人的太阳之歌中的词句,向她诉说她给他带来的种种幻象:空中飞沙、红色旋风、棕色鹈鹕骑在海豚背上沿着非洲的海岸向北游去。

  在她弓身向他贴近时,一种声音,细微的、含意不清的声音从她口里发出。但这是他完全理解的声音,就在他身下这个女人身上,罗伯特·金凯德长年的寻觅终于有了结果。

  终于,他明白了,一切都有了意义:他经过的所有荒滩上那些细小的脚印,从未起锚的船上装的那些神秘的货箱,黄昏时分他在蜿蜒的城市街道上踽踽独行时那些在面罩下注视他的一张张脸——所有的这一切的意义他终于都明白了。像一个老猎人远行归来,看到家中的篝火之光,孤寂之感就此融化。终于,终于……他走了这么远,这么远,来到这里。于是他以最完美的姿势趴在她身上,浸沉于终身不渝的、全心全意的对她的爱之中。终于!

  到天亮时他稍稍抬起身子来正视着她的眼睛说:“我在此时来到这个星球上,就是为了这个,弗朗西丝卡。不是为旅行摄影,而是为爱你。我现在明白了。我一直在从高处一个奇妙的地方的边缘往下跌落,时间很久了,比我已经度过的生命还要多许多年,而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向你跌落。”

  他们下楼时收音机还开着。天已破晓,但太阳还躲在一层薄薄的云后面。

  “弗朗西丝卡,我要求你为我做一件事。”他笑着说。弗朗西丝卡正在手忙脚乱地摆弄着咖啡壶。

  “什么事?”她看着他,心里想,天哪,我多爱他。她有点把握不住自己,还想再要他,永无止境。

  “套上你昨晚穿的牛仔裤和圆领衫,还有那双凉鞋,不要别的。我要照一张相,留下你今天早晨的样子,一张只给我们俩的照片。”

  她走上楼去,两腿有点发软,穿好衣服,同他一起走到牧场上。就在那里,他给她照了这张她每年都翻出来看的照片。

  §6.大路和远游客

  罗伯特·金凯德在以后几天中放弃了摄影,而弗朗西丝卡·约翰逊除了压缩到最起码的必要劳动之外,也放弃了农场生活。两人所有的时间都待在一起,不是聊天,就是做爱。有两次,他应她要求为她弹着吉他唱歌,他的声音中上,有点不大自在,说是她是他的第一个听众。她听了笑着吻他,然后往后仰去,躺在自己的感觉之中,尽情听他歌唱那捕鲸船和沙漠之风。

  她坐着他的哈里跟他到得梅因去把照片寄到纽约。只要有可能,他总是把第一批的几卷底片先寄出,这样编辑就可以知道他的工作意向,技术员也可以先检查一下,看看他相机的快门是否运行正常。

  随后他带她到一家豪华饭店吃午饭,在餐桌上握着她的手,以他特有的方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侍者瞧着他们微笑,暗中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感受到这样的感情。

  她对罗伯特·金凯德这样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正在逝去,还能处之泰然,感到不可思议。他眼看着那些牛仔们以及与他们类似的人,包括他自己,步步走向死亡。现在她开始理解为什么他说他是处于物种演变的一个分支的终端,是一个死胡同。有一次他谈到他所谓的最后的事物时悄声说道:“‘永不再来’,高原沙漠之王曾经这样喊道,‘永不再来,永不再来!’”他沿着自己这一分支望出去,空无一物,他属于过时的品种。

  星期四下午他们做爱之后进行了谈话。两人都知道这场谈话终须到来,而两人都一直在回避。

  “我们怎么办?”他问道。

  她默不作声,是内心极度矛盾的沉默,然后柔声说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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