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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拉里和艾伦邀请特德和比里上火岛去瞧瞧新房子,度个周末。他们还邀请了另一对夫妇和他们十岁的女儿。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耍,大人喝着香摈。特德觉得非常轻松,就是有点想入非非。他要有这些豪华的东西就好了:海滩别墅,周末可以乘坐远离城市的汽车、冬天的避寒休假和旁的他们永远不会有的奢侈品……到十八岁得花八万五千元,而且得由他一个人负担。如果比里的图画书中的一位好仙子出现在他面前的平台上,穿着戴头兜的汗衫问他:“要我赐给你什么?”他会说:“给我六个月生活费的存款吧。”

  城里的天气转冷了。周末的户外活动受到限制,住在城里的家长只好在室内和博物馆活动。特德承担了星期六在家招待比里三个朋友的任务——芹姆和比里的两个同学——请他们吃中饭,下午在家玩耍。比里这下有了伴,而且那几位家长也会轮流作东。孩子们偶尔争执不下他才出面仲裁,绝大部分对间他都呆在卧室里看书,他很想知道比里是否敢于和别的孩子抗争,但是又拼命抑制住走过去瞧瞧的冲动。孩子们似乎都很满意。没人约束他们,他们就自个儿组织化装游戏和捉迷藏,还轮流扮演“吃儿童的妖怪”。他听见咀嚼的声音,心想大概是在友好地吃人吧。这个游戏团体在他家里玩了几个小时。等母亲们跑来领走这些到十八岁得花去八万五千美元的宝贝时,他把他们安然无恙地交了出去,对这一天的安排感到很得意。

  “展销惊人的超级喷气式飞机.”——比里在房里喊道——“同时展示它那难以置信的高速度的秘密。”

  早些时候特德听到孩子们在研究比里一架飞机的结构,看来他们在作科学实验,把那个金属玩具拆开了。

  “来啦!”比里手中捏着残缺不全胁玩具,嘴里发着呼呼声从房里冲了出来。他走到门口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交,摔倒了。特德站在几英尺开外的走廊里,看到他朝自己直冲过来,这些动作一个紧接一个,他想挡住都来不及:孩子往前冲、摔倒、碰撞、胳臂肘敲在地板上又弹上来,拆散的飞机还拿在手里,一声尖叫:“爸爸!”金属片锋利得象把剃刀,刺进孩子面颊上的皮肤,从面额外侧朝上直到发根划破了一道大口子,血流进孩子的眼睛,又流到脸上。在一刹那间,特德给吓呆了。他是视而不见。孩子嚷道:“爸爸,我出血啦。”特德这时已经赶到他身边,抱住他,把他带走,去找毛巾。他自己都快晕过去了,可他还是抱着比里说:“不要紧,孩子,不要紧,孩子。”他拼命克制,不让自己晕过去。冰,他需要冰,冰能止血。他轻轻地拍着比里的头,吻他,用冰和毛巾轻轻地蘸着血;他自己的衬衫上也沾溅了血迹。可不能晕呀——我觉得自己快晕倒了——他检查伤口,试图看清楚鲜血下边的伤势。“血快停了,比里,马上就会好的。”接着他冲到街上,叫住一辆出租汽车赶到医院去,一路轻轻地拍着啜泣着的孩子,把他抱在怀里摆动。

  到了急诊间,他们前边还有两个病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摔断了胳臂,还有个老太婆摔了一跤;但是护士对特德说下一个就轮到比里,“因为他得动手术。”手术?血止得那么快,他以为伤势并不严重呢。给比里看病的小儿科医生在这所医院里有个诊所,他请护士去问一下小儿科医生在不在。比里不哭了,但是很警惕地望着周围那些人的动作,提防着再发生什么怕人的事情。

  伤口缝了十针,从面颊最高处下来几乎直到鬓脚。医生给孩子头上包了绷带,对比里说:“别拿头撞墙,小家伙,也别洗淋浴,懂吗?”“懂了,”孩子胆怯地小声回答。小儿科医生正好在办公室里,于是下楼来了。他给比里一块棒棒糖,奖励他的勇敢。然后特德和比里在房间外边待了一会。

  “你真运气,值班的是手术最高明的外科医生,”小儿科医生说。

  “您看会不会留下一个挺大的伤疤?”特德轻轻地问。

  “皮肤破了总会有疤的,”外科医生回答。

  “噢。”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过,嗯,会留下疤。”

  “你得这样想,克莱默先生,”小儿科医生说。“孩子算走运透了。再过来一寸,一只眼睛就报销啦。”

  那天晚上比里拨弄着汉堡包,没有胃口吃,特德吃晚饭时多喝了一杯加冰块的威士忌。他们还是遵照平日的生活习惯,按时刷牙,按时讲故事,两个人都想装作没事儿似地以求冲淡这个事件的影响。特德提前让孩子睡觉,比里因为紧张过度,十分疲劳,所以没有表示异议。

  我就在近旁。要是当时能托住他多好。

  特德在屋子里兜了一圈,把血迹擦掉。他拿起比里的衣服,跟自己的衬衫和毛巾扔在一边,然后塞进垃圾焚化炉去。看到这些东西他就受不了。晚上十一点钟,他想看电视新闻,结果眼前重现的还是比里摔交的情景。他站起身来呕吐了,威士忌连同胆汁都吐在抽水马桶里了。

  他睡不着。比里在隔壁做恶梦,在睡梦中呜咽。特德走到他那儿去,坐在床边的地板上。

  终身破了相。终身破了相。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仿佛“终身”两个字别有意义似的。他又在脑海中重温了比里摔交的馈景,如果他早点儿走进房去,早点看见玩具,早点想到比里会做出什么举动,走近些,托住他,或者是如果没有安排这样的下午,比里没那么疲劳,也就不会摔交了……

  他坐在那里守夜,回忆着往事。他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境地的呢?怎么会有一个跟他血肉相连的孩子呢?起初乔安娜刚怀孕时,孩子似乎与他无关,而现在孩子仿佛紧紧扣在他的神经系统上。特德感到这种剧痛不是他的肉体所能忍受的。他的生活里是不是有过一个转折点,当时如果作另一个选择,今天的生活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呢?要是跟别人结合会怎么样呢?别人又是些什么人呢?他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个孩子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超过一个孩子呢?会不会没有孩子呢?他那天晚上不上那幢海滩房屋去参加舞会又会怎么样呢?要是他没对跟乔安娜在一起的男人说那些话呢?要是他没招呼地,如今他会跟谁在一起呢?他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呢?会更好吗?要是这一切都不是这样发生的话,他会不会更幸福些呢?那么也就没有比里了。没有比里他的日子会不会好些呢?孩子在睡梦中呜咽,他想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睡得安宁些,但是他力不从心。

  他断定不曾有过决定命运的一个转折点。没有那么简单。有很多出乎意料的事情。比里,比里.我来不及啦,否则我准会抱住你的。

  特德几天没让比里上学,然后取消了限制,比里头上扎着绷带象个勇士的标志。“你缝了十针吗?”芹姆惊愕地问。外科医生说:“伤口愈合良好。”孩子右脸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条四寸长的微徽下陷的疤痕,虽然没有破相,终究是个疤。特德的创伤愈合得比这慢。他总是想到摔交。这幕景象会经常掠过他的脑海,叫他不寒而栗,叫他体验到撕心裂肠的痛苦。为了发泄精神上的苦闷,他把这一事故告诉一些熟人,特别强调说:“真运气呀,再差一点一只眼睛就报销了。”他准备等以后再告诉孩子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

  特德跟查理一起在动物园里,孩子们乘着小马车在附近兜风。

  “跟牙齿一样,”查理说。“有的人一颗牙磕掉一小块,就以为人人都在瞧他那个坏牙。有的人在口腔局部装了一个银的牙托,也以为大家全看得见似的。”

  “你不会注意到这个疤痕吗?真的吗,查理?”

  “也许不会。可能你讲了才注意到,”

  “我看得见。有时候我闭着眼睛都看得见。”

  “爸爸,一个同学说他哥哥告诉他有个冰球队员缝了二十针。”

  “冰球有时很粗野,有时候球员会受伤。”

  “给我买根冰球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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