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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七


  福明谈起了本地的情况,谈了他跟军区首长以及人民军事委员部的委员沙哈耶夫之间的关系。葛利高里一心想着自己的心事,漫不经心地听他说去。他们走过三个街区,福明停了下来。

  “我要到别的地方去一下。回头见。”他把手往库班式皮帽子上一举,冷冰冰地跟葛利高里道了别,顺着胡同走去,身上崭新的武装带咯吱咯吱直响,他挺得笔直,那副神气样儿,十分可笑。葛利高里目送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沿着政治局二层楼房的石阶往上爬着,他心里想:“要完蛋——就叫它快点儿吧,用不着拖啦!葛利高里,你既然敢做——就要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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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早晨八点来钟,阿克西妮亚把炉子里的余火弄在一起儿,然后坐在板凳上,用围裙擦着红扑扑、汗淋淋的脸。为了早点儿把饭做好,黎明以前她就起来了,——煮好鸡肉汤面条,烙好馅饼,在甜馅饺子上倒了很多糖汁,放在火上煎煎;她知道——葛利高里喜欢吃油煎的甜馅饺子,预备了一顿过节似的饭食,盼着情人能到她家里来吃饭。

  她很想找个借日到麦列霍夫家去,哪管去待一分钟也好,能看葛利高里一眼也好。他就在旁边,可是竞不能见到他,这简直是太不可想像了。但是她终究还是把这个愿望压制下去,没有上麦列霍夫家去。她可不是个小姑娘啦。到她这样的年龄,可养撞不得啊。

  她比往常更仔细地洗过手和脸,穿上于净衬衣和有绣花边的新衬裙。站在打开的箱子前面想了半天,——究竟穿什么衣服?平常日子,打扮得太漂亮了不合适,但是又不愿意穿着通常在家于活穿的衣服。苦于不知道应该穿什么衣服,阿克西妮亚皱起眉头,漫不经心地抚弄着烫得平整的裙子。最后,她坚决地拿起一条藏青色的裙子和一件几乎还没有穿过的、镶着黑花边的浅蓝色上衣。这是她所有的衣服里最好的一套。归根到底,邻居们怎么看她,不都是一样吗?叫他们今天过自己的平常日子吧,而她今天可要过节啦。她急忙打扮起来,走到镜子前面。一丝惊异的微笑掠过她的嘴唇:谁的年轻的、闪着火花的眼睛,在炯炯有神地、喜悦地看着她。阿克西妮亚仔细严格地审查了几次自己的脸,然后轻松地叹了口气,不,她的美貌尚未消失!还有很多哥萨克遇到她时都要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她!她站在镜子前面整理着裙子,出声地说:“喂,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你小心防着点儿吧!……”她觉得脸红了起来,不禁轻轻低声笑了起来。但是这一切并未使她忽略了鬓角上的几丝白发,并把它们揪了下来。不应该让葛利高里看到这类使他想到她的年龄的东西。为了他,她愿意自己依然像七年前那样年轻。

  午饭前,她还能强使自己待在家里,但是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往肩上披了一条白羊毛头巾,到麦列霍夫家去了。杜妮亚什卡一个人在家。阿克西妮亚跟她问候过,说道:“你们还没有吃饭吗?”

  “跟着这些不要家的人一起儿过日子,你能按时吃饭哪!当家的在苏维埃,葛利沙到镇上去啦。孩子们已经吃过,我在等这些大人哪。”

  阿克西妮亚外表很镇静,举止、言谈都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望的神色,说:“我还以为——你们全都在家呢。葛利沙……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什么时候回来?今儿个回来吗?”

  杜妮亚什卡迅速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邻居膘了一眼,很不情愿地说:“他去登记啦。”

  “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杜妮亚什卡眼泪汪汪;她用责备的口气,结结巴巴地嘟哝说:“你也真是,这是什么时候……打扮得花枝招展……你可知道——他也许根本就回不来啦……”

  “怎么——会回不来啦?”

  “米哈伊尔说,在镇上会把他押起来……”杜妮亚什卡流出了几滴眼泪,愤愤地哭了起来,用袖子擦着,叫喊着:“这该死的日子太可恨啦!而且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哪!他走啦,可是孩子们,你看看,简直疯啦,——寸步不离地围着我问:‘爸爸上哪几去啦,什么时候回来啊?’可我怎么知道呀?你看,我把他们送到院子里去啦,可是我自己心里简直难过得要命……这是多么该诅咒的日于呀!没有一会儿叫你安心的时候,我真想大哭一场!

  “如果夜里还不回来——明天我就到镇上去打听打听,”阿克西妮亚用非常无所谓的声调说,仿佛是在谈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一点儿也用不着激动。

  杜妮亚什卡对她竟能这么镇定非常惊奇,叹了口气说:“看来,现在他是不会回来的啦。他简直是跑回家来受罪的呀!”

  “眼下还看不出个究竟,你先别哭喊.不然孩子们会以为……再见!”

  葛利高里天黑以后才回来.他在家里待了一会儿,就到阿克西妮亚家去了。

  她整整心慌意乱地等了一天,这使她与情人欢聚的喜悦有几分失色。傍晚,阿克西妮亚感到,仿佛她连脊背都没有直过,整整干了一天活儿似的,她等得累了,烦了,躺到床上,——打起盹儿来,但是一听见窗户外有脚步声,就像年轻的姑娘似的,一跃下了床。

  “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到维申斯克去啦?”她抱住葛利高里,给他脱着军大衣问。

  “来不及告诉你啦,走得非常匆忙。”

  “可是我和杜妮亚什卡俩可就嘀咕开啦,各人心里都在想,你回不来啦。”

  葛利高里矜持地笑了笑。

  “不会的,还没到那个地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暂时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从敞开着的门里、可以看到内室的样子,屋角里放着一张宽大的木床,一只铜包镶的、闪着暗淡光泽的大箱子。这儿的一切,都依然是从前他还是个小伙子、乘司捷潘不在家常偷偷跑来时的那个样子;他觉得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时间仿佛没有理会这个家似的;连气味都跟从前一样:醉人的家酿新鲜啤酒气味,洗刷得于于净净的地板气味和刚能闻到的、枯萎的百里香气味,仿佛葛利高里最后一次黎明时离开这儿,只是不久前的事儿,可是实际上,这一切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他压下哀叹,不慌不忙地卷起烟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手哆嗦了一下,烟草都撒在膝盖上。

  阿克西妮亚急忙摆好桌子。冷了的面条要热一热。阿克西妮亚跑到板棚里去拿来木屑以后,就气喘吁吁、脸色有点儿苍白地在炉子里生起火来,她吹着冒着火星烧起来的炭火,不时看看正弯着腰、一声不响地在那里抽烟的葛利高里。

  “你去那儿办的事情怎么样啦?都办好了吗?”

  “一切都很好。‘”

  “那杜妮亚什卡怎么硬说,一定会把你押起来呢?她把我也吓得要死啦,”

  葛利高里皱起眉头,生气地扔掉烟卷。

  “这都是米哈伊尔灌到她耳朵里的。都是他胡想出来的,他总希望我倒霉。”

  阿克西妮亚走到桌边来、葛利高里拉起她的手。

  “不过你要知道,”他自下而上打量着她说,“我的事情很不妙。我自己也在想,一进那个政治局,就出不来啦。不管怎么说,我在暴动的时候指挥过一个师,是中尉军阶、他们现在正要收拾这样的人呢。”

  “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

  “叫我填一张履历表,就是这么一张纸,要把服役的全部过程都填上去。我又是一个不大会写字的人。有生以来也没有写过这么多的字。坐了两个钟头,才把我的经历全都填写上去。后来又进来两个人,总在询问参加暴动的事儿。还不错,说话都很和气。为首的那个人还问我:‘您要喝茶吗?不过放的可是糖精。’我想,还喝什么茶呀I只要能好好地离开你们这儿就谢天谢地啦,”葛利高里沉默了片刻,又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儿似的,蔑视地说:“接受处罚时就那么懦弱啦……害怕啦。”

  他恨自己在维申斯克的那副可怜相,恨自己不能战胜、制服自己的恐怖心理。尤其是因为他的担心完全是庸人自扰,所以就加倍痛恨自己。现在看起来,他胡思乱想的那些问题是那么可笑又可耻。他一路上总在想这个问题,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现在谈起这一切时,就嘲笑起自己,而且对自己的感受也有点言过其实。

  阿克西妮亚细心倾听他讲完,然后就轻轻地把手抽出来,走到炉子边去。她拨弄着炉火问:“那以后怎么办呢:)”

  “过一个星期还要去,再去登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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