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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六


  “在城里找个什么地方躲一躲,等到这种日子过去了月p时候你再回来就好啦。”

  葛利高里挥了挥手,笑着说:“这可不合我的心意!坐等和追赶——都是最令人厌恶的事情。我怎么能扔下孩子一个人跑掉呢?”

  “看你说的!你不在他们不是也活得很好吗?以后你可以把他们和你的相好的接走嘛。唉,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啦!战前你跟阿克西妮亚在他们家当长工的那家财主,父子俩都死啦。”

  “利斯特尼茨基父子?”

  “就是他们。我的于亲扎哈尔,在撤退的时候跟着小利斯特尼茨基当勤务兵,他告诉我说:老地主在莫罗佐夫斯克害伤寒病死啦,小地主逃到了叶卡捷琳诺达尔,他老婆在那儿和波克罗夫斯基将军胡搞起来,他受不了啦,气得自杀啦。”

  “哼,见他们的鬼去吧,”葛利高里漠不关心地说。“对那些死去的好人是应该惋惜的,可是谁也不会为这爷俩伤心。”他站起身来,穿上军大衣,已经抓住门把手了,又若有所思地说:“尽管,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总是很羡慕像小利斯特尼茨基和我们的科舍沃伊这样的人……他们从一开头就什么都清清楚楚,但是我到今天,也还是什么都胡里胡涂。他们俩各有自己的阳关大道,有自己的目的地,可是我从一九一七年起走的就尽是弯路,像个醉汉似的摇摇晃晃……脱离了白军,可是也没有靠上红军,像冰窟里的美球在漂旋……你知道,普罗霍尔,我要是在红军里一直干到底就好啦月p样,也许我会有个好下场。而且起初的时候——你是知道的——我怀着极大的热情为苏维埃政权服务,可是后来这一切全都完了……在白军中,在他们的司令部里,我是个异己分子,他们始终在怀疑我。不过,怎么可能是别的态度呢?我是个庄稼佬的儿子,没有文化的哥萨克——我怎么能跟他们攀亲呢?他们不相信我!后来在红军里面也是这样。我也不是瞎子,我看得出,连里的政治委员和共产党员们怎么看待我……打仗的时候,他们的眼睛紧盯着我,步步都防备着我,他们一定在想:‘暧暖,这个浑蛋,白党,哥萨克军官,我们可别上他的当。’我一看到这种情况,心里立刻就凉了半截。最后这些日于,这种不信任的态度,我实在忍受不了啦。要知道,如果火烧得太厉害,石头也会爆炸的啊。所以最好还是让我复员吧。离收场越来越近啦。”他沙哑地咳嗽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也没有回头看普罗霍尔,已经是用另一种声调说:“谢谢你的款待。我要走啦。祝你健康。如果天黑以前能回来,我会来看你的。把瓶子收起来吧,不然你老婆一回来,就要用煎锅砸你的脊背啦。”

  普罗霍尔把他送到台阶边,在门廊里悄悄地嘱咐说:“潘苔莱维奇,小心点儿,可别叫他们把你关起来……”

  “我会小心的,”葛利高里沉着地回答说。

  他没有回家,下到顿河边,在码头上解下了一只不知是谁家的小船,用手把船里的水捧出来,然后从篱笆上拔下一根本桩,敲碎船边的薄冰,向对岸划去。

  顿河河面上,风卷起粼粼碧波,向两岸滚去。波浪冲破岸边水流缓慢地方松脆透明的薄冰,冲荡着一缕一络的绿苔。河岸上一片碎冰互相碰撞的响声,河水冲刷着岸边的砂石,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中流,水势湍急、平稳的地方,葛利高里只听到水波打在小船左舷上,低沉的哗啦僻啪声和顿河岸边的树林低沉的、喧闹不止的风声。

  葛利高里把小船半截拖到岸上,坐了下来,脱掉靴子,为了走路轻快,把包脚布仔细裹了裹。

  中午时分,他到了维申斯克。

  区人民军事委员部里人很多,语声喧哗。电话铃刺耳地响着,门乒乓乱响,武装人员出出进进,从各个房间里传出打字机单调的哒哒声。走廊里有二十来个红军战士正围着一个身材矮小、穿着罗曼诺夫式羊皮镶边短皮上衣的人,争说些什么,并且打雷似的哈哈笑着。葛利高里沿着走廊往前走的时候,看到有两个红军战士从远处的一个房间里推出一挺重机枪。机枪的轮于在破烂的地板上轻柔地滚着。一个养得胖胖的、身材高大的机枪手开玩笑地喊道:“喂,躲开点儿,赎罪连开来啦,不然我可要轧过去啦!”

  “看来,真是要出发去镇压暴动啦,”葛利高里心里想。

  登记的问题并没有耽搁他多久。军事委员部的秘书匆匆看过他的证明书,说:“请您到顿河肃反委员会政治局去一下。您当过军官,所以您要到他们那儿登记一下。”

  “是啦,”葛利高里举手行礼,丝毫也没有显露出自己心情的激动。

  他在广场上停下脚步,思考起来。应该到政治局去,但是他的整个身心都痛苦地反对这样做。“会把你关起来!”心里有个声音警告他说,葛利高里由于恐惧和憎恶不禁哆嗦了一下。他站在小学校的板栅旁边,用什么也没看见的眼睛瞅着落满牛粪的土地,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反绑着双手,正沿着肮脏的梯阶往地窖里走,还有——一个紧握着粗糙的手枪柄的人跟在他身后。葛利高里攥起拳头,看了看鼓起来的青筋。要把这两只手绑起来?他心情非常激动。不,今天他不去啦!明天再去——今天他要回到村子里去,跟孩于们玩一天,去看阿克西妮亚,明天早晨再回维申斯克来。这条腿,也真见鬼,一走就疼。他只回家去住一天——然后回到这里来,一定回来。明天要发生什么事情,随它去吧,可今天不行!

  “啊——啊,麦列霍夫!好久不见啦,好久……”

  葛利高里回过头来。雅科夫·福明——彼得罗的同事,曾叛离顿河军的第二十八团团长——朝他走了过来。

  已经完全不是葛利高里从前熟识的那个笨手笨脚。衣着随便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列兵了。两年来,他的样子大变了:穿着一件很合身的骑兵军大衣,精心修剪的两撇棕红胡子英俊地朝上翘着,他的全身,那豪迈的走路姿势,洋洋得意的笑容,都显示出自己不同凡响的优越性。

  “哪阵风把你刮到我们这儿来啦?”他握着葛利高里的手,用自己瞳距很大的蓝眼睛直盯着葛利高里。

  “复员啦、到军事委员部去登记啦……”

  “回来很久了吗?”

  “昨天刚回来。”

  “我时常想起令兄彼得罗·潘苔莱维奇。他是个很好的哥萨克,可死得多不值……我和他是心腹之交。麦列霍夫,去年你们真不应该暴动。你们犯了错误!”

  总得说点什么呀,所以葛利高里就说:“是啊。哥萨克们犯了错误……”

  “你在哪个部队?”

  “骑兵第一师。”

  “担任什么职务?”

  “骑兵连连长。”

  “好啊!现在我也指挥一个连。就驻扎在这里,在我们维申斯克,有自己的骑兵守备连。”他往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提议说:“走,咱们去溜达溜达,你陪我走一会儿,这里人来人往,说话不方便。”

  他们沿街上走去,福明斜着葛利高里,问道:“你打算在家里住吗?”

  “我能住到哪儿去呢?当然住在家里啦。”

  “想操持家业?”

  “是的。”

  福明惋惜地摇了摇脑袋,叹了口气说:“麦列霍夫,你选的复员时机可不好,唉唉,太不好……你应该过一两年再回家就好啦。”

  “为什么?”

  福明抓住葛利高里的胳膊肘,略微弯下腰,耳语说:“目前咱们这个地区形势很紧张。哥萨克对余粮征集制非常不满。博古恰尔县已经发生了暴动。今天我们就要开去镇压。小伙于,顶好你还是离开这儿,而且越快越好。我和彼得罗是好朋友,所以我才这么劝你:快走吧!”

  “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啦。”

  “喂,你要当心!我是说政治局要动手逮捕军官啦。这一个星期,从杜达列夫卡送来了三名准尉,从列舍托夫卡也送来一名,从顿河对岸一批一批的军官被押送到这儿来,连那些普通的、没有任何官衔的哥萨克也都触动啦。你自己想想吧,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

  “谢谢你的忠告,只是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啦,‘噶利高里固执地说。

  “这就是你自己的事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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