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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四


  他选准了从顿河边的树林子伸延出来的一带像马鬃似的绿柳行为目标,便扬鞭催马。马因被打得浑身火烧火燎地疼,被他野性的哈喝,吓得直哆嗦,抿起耳朵,越跑越快,像鸟一样,朝顿河边飞去。葛利高里还没有跑出五十沙绳远,就有一挺机枪从右岸的山岗上朝他哒哒哒地打了长长的几梭于弹。“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子弹像田鼠一样吱吱直叫。“打得太高啦,大叔!”葛利高里心里想着,用腿使劲儿去夹马的两肋,放松马缓,把脸贴在迎风飞舞的马鬃上。趴在白垩山角上一挺重机枪绿色护板后面的红军机枪手,仿佛猜到了葛利高里的心思,又重新瞄准了一下,低低地扫射起来,子弹在马的前蹄周围放肆地啪啪乱响,在空中呼啸的火热的于弹像蛇一样咝咝直叫。子弹打进春水退后没有干的土地里,溅起滚热的泥浆……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他的脑袋顶上和马的身旁又是一片“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的子弹呼啸声。

  葛利高里站在马镫上,身体几乎全趴在伸直的马脖子上,碧绿的柳树行神速地朝他原来。等到他已经跑了有一半路程的时候,大炮从谢苗诺夫斯基山岗上开炮了钢铁炮弹跟空气的摩擦声震动着空气。近处的轰隆一声爆炸,震得葛利高里在马上直摇晃。耳朵里还留着弹片的咝咝的尖叫声,附近沼泽里被空气激烈震荡倒伏下去的芦苇,正沙沙响着想挺起身子的时候,山上又是一声炮响,越来越逼近的炮弹吼声重又把葛利高里紧紧压在马鞍上。

  他觉得,紧压着他的。紧张到极点的炮弹飞鸣声,会马上在非常短促的百分之一秒的刹那间爆炸,真的,就在这百分之一秒的刹那间,一片黑云直立在他眼前,飞仁天去,一声巨响,震得大地颤抖,马的前蹄好像是陷进什么东西里去了……

  葛利高里在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一瞬间清醒过来。他摔到地上的劲头是那么大,连保护色呢裤的膝盖都摔破了,皮带也摔断了,爆炸产生的强大气浪把他推到离马很远的地方,摔下马以后,又在草地上滑了几沙绳远,手掌和腮帮子被土地擦得火辣辣的。

  摔得昏头昏脑的葛利高里站了起来。土块、泥屑和翻起的草根,像黑色的雨点倾泻下来……马躺在离弹坑约二十沙绳远的地方。马头已经一动也不动了,但是两条沾满泥上的后腿、大汗淋漓的躯体和扁平的尾巴骨还都在轻微、痉挛地颤抖。

  顿河对岸的机枪已经沉默了。沉寂了有五分钟。几只浅蓝色的鱼鹰在池沼上空惊骇地鸣叫。葛利高里抑制着头晕,向马跟前走去。他的两条腿直哆嗦,非常沉重、他觉得就像平常不舒服地坐了很久以后,又站起来走路,这时由于血液一时流通不畅,双腿麻木得就像是别人的腿似的.每走一步,全身都嗡嗡直响……

  葛利高里卸下死马身上的鞍子,刚刚走进近处沼泽地的一片被弹片切断的芦苇丛里,机枪又均匀地间歇着响了起来子弹的呼啸声已经听不见了,显然山顶上己经在朝另一个新的目标射击了。

  过了一个钟头,他来到了连长的士室里。

  “现在他们的木匠停止工作啦。”连长说,“不过夜里一定还会于的您最好能给我们送点儿子弹来,否则,真要急死人啦——每个弟兄只有一两梭子子弹、”

  “傍晚给你们送子弹来。眼睛可要盯住对岸!”

  “我们早就紧盯着啦。今天夜里,我想证集几个敢死队,袱过河去,看看他们那儿究竟在造什么玩意儿。”

  “为什么昨天夜里没有派呀?”

  “派去了两个,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可是他们没敢进村里去一他们在对岸河边游了一趟.可是没敢进村子……如今的事儿,能强迫谁呢?这是冒险的事情,要是碰上敌人的哨兵——他就会弄得头破血流。在自己家门口打仗,哥萨克们显得似乎不那么勇敢……从前,在德国战场上,为了得到一枚十字章,愿意豁出性命去的人可多啦,可是现在,别说是深人敌后去进行侦察,就是站岗放哨,都很难找到人、现在更糟糕的是老娘儿们也来捣乱:她们来到阵地上,找到自己的汉子,就宿在战壕里,赶都赶不走。昨天我动手赶她们走,哥萨克们却恐吓起我来啦,说什么:‘得啦,叫他老实一点儿吧,不然我们马上就收拾他!”

  葛利高里从连长的土室里走出来,往战壕里走去。战壕弯弯曲曲,就挖在离顿河有二十沙绳远的树林子里。小橡树林、艾丛和茂密的小杨树丛遮蔽住黄土胸墙,遮住了红军战士的视线。交通壕把战壕和哥萨克们休息的掩蔽壕连接起来。土室旁边堆满了干鱼刺、羊骨头、葵花子皮、烟头和破布片;树枝上挂满洗过的袜子、麻布衬裤。包脚布、女人的内衣和裙子……

  一个睡眼惺松的小娘儿们从第一间土室里探出没包头巾的脑袋。她擦了擦眼睛,冷冷地看了葛利高里一眼,又像只从洞里探出头来的金花鼠似的,缩回黑乎乎的洞口里去了。隔壁的一间土室里正在低声唱歌。一个压低的、原是高亢的纯粹女人声调跟男人们的声调交织在一起。第三间土室的人口处坐着一个不很年轻的、穿戴整齐的哥萨克女人,一个额发已有银丝的哥萨克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他舒舒服服地侧着身子躺在那里打盹儿,妻子在用木梳子为他蓖头上的虱子,轰开落在她的老“爱人”脸上的苍蝇。如果没有顿河对岸凶狠的机枪扫射声,如果没有沿顿河水面,从上游的什么地方。像是从米吉林斯克、也可能是从卡赞斯克镇地区传来的大炮轰隆声,可能以为这是在顿河沿岸扎下的割草人连绵不断的野营呢,——驻扎在火线上的大雷村叛军连队是一片天下太平的景象。

  在战火纷飞的五年中,葛利高里第一次看见这种不平凡的战地风光。他忍不住笑了,从土室前面走过去,到处都是娘儿们,有的正在服侍丈夫,有的在给他们补缀哥萨克制服,洗涮军用衬衣,有的在为他们做饭,或是在洗那餐简单的午饭的餐具。

  “你们这儿过得够舒服的啊!应有尽有……”葛利高里返回连长的土室时,对他说。

  连长呲牙笑了:“我们的日子过得简直不能再好啦,”

  “舒服过头啦!”葛利高里皱起眉头说,“立刻把那些娘儿们都从这里赶走!在战场上,弄成这个样子!……你这儿是市场还是在赶集?这成什么样子?这样,红军过了河,你们什么都听不到,你们哪儿有工夫去听啊,光是娘儿们就够折腾的啦……天一黑,把那些长尾巴蛆统统赶走!明天我还要来,如果再叫我看到一个穿裙子的——我首先把你的脑袋揪下来!”

  “就该这样嘛……”连长高兴地同意说。“我本人也反对娘儿们到这里来,可是对这些哥萨克有什么办法呢?纪律全完蛋啦……老娘儿们想汉子都想疯啦,要知道已经打了两个多月啦!”

  他本人的脸也涨得通红,坐到土炕上,用身子遮住扔在炕上的一条女人红围裙,扭过身去,背着葛利高里,严厉地斜着麻布遮起来的士室角落,娇妻含笑的褐色眼睛正从那里向外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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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阿克西妮亚·阿司培霍娃在维申斯克的一个远房姑妈家里住下来,姑妈住在市镇边上,离新教堂不远的地方。第一天她到处去寻找葛利高里,但是他还没有到维申斯克,可是第二天一整天,直到夜晚,大街小巷都是嗖嗖的子弹呼啸声,炮弹爆炸声,阿克西妮亚没敢出门。

  “叫我到维申斯克来,答应和我一块儿过,自个儿却不知道滚到什么地方去啦!”她躺在内室里的大箱子上,怒冲冲地想着,咬着红艳的,然而已经有点儿褪色的嘴唇,老姑母坐在窗前头织毛袜子,每声炮响后,就画个十字。

  “哦,主耶稣!真吓人呀!他们为什么要打仗呀?他们为什么要互相咬住不放啊?”

  街上,在离房子十五沙绳远的地方,爆炸了一颗炮弹。屋子里的窗玻璃吱吱响着震碎了,落了一地。

  “姑妈!你离开窗户吧,要知道他们会打死你的!”阿克西妮亚央告说。

  老太婆带着嘲笑的意味儿从眼镜里打量着她,愤愤地回答说:“唉,阿克秀特卡!我看你真是个小傻瓜,难道我是他们的敌人吗?他们为什么要朝我开枪呢?”

  “他们会无意中打死你的!要知道他们是看不见子弹往哪儿飞的呀。”

  “就叫他们打死吧!就叫他们看不见吧!他们是朝哥萨克开枪,因为哥萨克是他们红军的敌人,至于我这个寡老太婆,跟他们有什么相于呀?他们知道他们应该把枪和炮对谁瞄准!”

  中午时分,葛利高里趴在马脖子上,沿街向下游的河湾跑去。阿克西妮亚隔着窗户看见了他,急忙跑到爬满野葡萄的小阳台上呼喊:“葛利沙!”但是葛利高里已经在转角处消逝了,只有他的马蹄子腾起的尘土慢慢地落在路上。跟着去追也没有用。阿克西妮亚站在台阶上痛哭起来。

  “是司乔帕跑过去了吧?你于吗像疯子似的跑出去?”姑母问。

  “不是……这是我们同村的一个人……”阿克西妮亚含着眼泪回答说。

  “那你掉什么眼泪呀?”喜欢打听闲事的老太婆追问道。

  “您问这个干什么呀,姑妈?您不明白这种事!”

  “好吧,我们不明白这种事……哼,准是相好的跑过去啦。没有错儿!无缘无故的,你会这么大哭……我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我懂!”

  傍晚,普罗霍尔·济科夫走进屋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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