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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半夜里,当天色已经黑得像浓浓的果子羹时,米吉卡·科尔舒诺夫骑了一匹没有备鞍于的马,来到教堂围墙前。他下了马,把缰绳系在马鬃上,用手巴掌拍了拍冒热气的马。他站了一会儿,倾听着马蹄子在泥泞中践踏的声音,然后整理着腰带,往院于里走去。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摘下帽子,低下剃得像个不整齐的括弧的脑袋行了个礼;他推开妇女们,挤到经台跟前去。哥萨克们在左边,挤了黑压压的一群,右边是一片穿得花花绿绿的妇女。米吉卡看到父亲站在第一排,便走了过去。抓住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正举起来画十字的胳膊,对着他那毛发丛生的耳朵悄悄说道:“爸爸,出来一下。”

  米吉卡从教堂里各种难闻的气味混合的恶臭中挤了出来,呛得鼻子直痒痒;滚烫的呛死人的腊油味,累得满身是汗的女人们散发的臭味,陈年衣服(这些衣服只在圣诞节和复活节才从箱子底下拿出来)的坟墓霉味,水泡的皮靴味,臭樟脑味,斋戒祈祷者们饥肠辘辘的肚于排泄出的臭气。

  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米吉卡胸脯紧贴在父亲的肩膀上说道:“娜塔莉亚要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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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葛利高里从米列罗沃返回,他是赶车送叶甫盖尼到那里去过柳树节的。温暖的天气把雪都化光了;仅仅两天的工夫,道路就全成了烂泥塘。

  在离开米列罗沃车站二十五俄里,在一个叫赤杨角的乌克兰小村边过一条小河的时候,差点儿把马都淹死。黄昏以前,他来到这个村庄。前天夜里,河冰破裂,飘流起来,小河涨满了融雪的棕色的春水,冒着泡沫,冲到小村的街头。

  去车站的大道上,可以喂马打尖的小客栈坐落在河对岸。夜里可能水会涨得更大,所以葛利高里决定过河去。

  他来到一昼夜前过河的地方,那时候河上还结着冰;现在泥沙浑浊的河水已经溢出了河岸,正沿着展宽的河床滚滚流去,一段篱笆和半个车轮子在河心轻飘飘地打旋儿。雪已经化完的沙岸上,露出了爬犁滑杠轧出的清晰痕迹。葛利高里勒住满身大汗的马匹,从爬犁上跳下来,察看着车辙。车辙上划出了几道细印。靠水边,一条划痕略微向左转去,消逝在水里。葛利高里目测了一下距离:顶多有二十沙绳。他走到马前去检查马套。这时候,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戴着狐皮风帽的乌克兰人,从村头的院子里朝葛利高里走来。

  “这里能过河吗?”葛利高里用缰绳指着翻滚着的棕色河水,问道。

  “能过。今天早晨还有人过呢。”

  “深吗?”

  “不深。也许水能淹过爬犁。”

  葛利高里拉住缰绳,举起鞭子,喊了一声简短的、催马前进的“喔!”……马打着响鼻,低头闻着浑浊的河水,不情愿地迈开了步。

  “喔!”葛利高里站在车夫座上,响亮地抽了一鞭子。

  套在左手的那匹宽屁股的枣红马,摇了一下脑袋,——好像是在说,豁出去啦!——用力拉动马套。葛利高里斜着眼向脚下看了看:水已经没到爬犁的横梁了。起初,水只没到马膝盖,后来一下子就到了马胸膛。葛利高里想要回转来,但是马已经溜了缰,打着鼻响,向前袱去。水流把爬犁的后屁股漂了起来,把马头扭到逆流的方向。河水从马背上面滚过去,爬犁摇晃着,拼命向后拉。

  “哎呀呀!……哎一呀,拉住马!……”乌克兰人在岸上跑着大声喊叫,不知道为什么还直摇晃从头上摘下来的狐皮风帽。

  葛利高里野性大发,不住地喊叫着抽打马匹。河水在沉进水里的爬犁后面打转儿,涌出了一个个的小漩涡。爬犁猛地撞到一根露出水面的桩子上(冲毁的桥梁的断桩),神奇地一下子就翻了过来。葛利高里哎呀一声,栽进水里,但他并没有松开缰绳。急流扯着他的皮袄大襟和两条腿,轻轻地,但是顽强地揪住他不放,在飘摇的爬犁旁边打转。他赶紧用左手抓住滑杠,丢掉缰绳,喘着气,两手倒换着,向爬犁辕木的横梁凑过去。他已经用手指头抓住横梁的铁皮包头了,——可是这时正逆流挣扎的枣红马的后腿在他的膝盖上重重地踢了一下子。葛利高里呛着水,两手倒换着,抓住了马套。激流总想把他从马的身边冲走,极力想把他的手指扯开。他全身冻得火烧火燎似的,好容易才挣扎到枣红马的脑袋跟前,那马的两只充满死亡恐怖和疯狂的血红眼睛正直盯着葛利高里的两个大睁着的瞳孔。

  溜滑的皮缰绳从葛利高里手里松脱了好几次;他袱着水,又抓住了,但是缰绳又接连几次从手中滑脱;有一次,他刚抓到,脚也突然触到了地面。

  “喔——喔!!!”他使足劲拉着,向前一冲,一下子被马胸脯撞倒,栽倒在冒着白沫的浅滩上。

  马把他撞倒以后,旋风似地从水里把爬犁拖上来,已经筋疲力尽的马匹哆嗦着冒热气的、湿淋淋的脊背,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葛利高里没有感到疼痛,一跃而起;寒冷像热得烫人的面团一样裹住了他。葛利高里哆嗦得比马还厉害,他觉得他的两腿就像吃奶的孩子一样软弱。但是他突然醒悟过来,急忙翻过爬犁,使滑杠着地,为使马暖和一下身子,就纵马飞奔而去。像冲锋一样,冲进街道,——并未减低速度,把马赶进第一个敞着的大门。

  遇上了个热心肠的主人。他叫儿子去照看马匹,自己帮着葛利高里脱下衣服,并用绝对不许反对的口气命令妻子说:“生上炉子!”

  葛利高里在炉炕上,穿着主人的裤子,等待自己的衣服烤干;晚饭吃的是素菜汤,饭后就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摸黑就上路了;到家还有一百三十五俄里,所以每分钟都是宝贵的。春天草原上的泥泞道路是危险的;每一条小沟,每一个小山谷——都会变成汹涌的雪水急流。

  光秃秃的黑泥道路把马匹折磨得很苦。趁着霜晨薄冻赶到离开大道四俄里的道利人的村落,在岔路口上停下来。两匹马跑得大汗淋漓,身后的地上闪着爬犁滑杠轧过的亮痕。葛利高里把爬犁扔在这里,把马尾巴结起来,骑上一匹马,牵着一匹,又上路了,在“柳树节”那天早晨回到了亚戈德诺耶。

  老爷听他讲完路上的详细情况,就走出来看马。萨什卡正牵着在院子里遛,怒冲冲地打量着它们深陷下去的两肋。

  “马怎样?”老爷走过来问道。

  “那还用问吗,”萨什卡继续遛着,颤抖着那圆圆的大胡子上发绿的白丝,嘟哝说。

  “没有赶坏吧?”

  “没有。枣红马的胸膛叫套磨坏了一点。不要紧。”

  “休息去吧!”地主向立在旁边等候吩咐的葛利高里摆了摆手。

  葛利高里走到下房去,但是直到夜里才得到休息。第二天早晨韦尼阿明来了,穿着一件新的蓝色假缎子衬衫,胖脸上堆着惯常的微笑。

  “葛利高里,到老爷那儿去。立刻就去!”

  将军正穿着毡拖鞋在客厅里踱步。葛利高里咳嗽了一声,在客厅门口倒换着脚步,又咳嗽了一声——老爷才抬起头来。

  “你有什么事?”

  “韦尼阿明叫我来的。”

  “哦,对啦。去把儿马和克列佩什备好。告诉卢克里姬不要喂狗。打猎去!”

  葛利高里转过身来要走了,地主又把他叫回来。

  “听见了吗?跟我一块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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