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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马丁,你陪我走两步。”杰德勒耳语道;他把马丁拉到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对他说,“好马丁!请你代我照看她!她是我的妻子,但我得离开她。瞧,马丁!这儿是金币——本来是我作盘缠用的。我没法要她收下;她不会收的。但你代她收下,行吗?啊,天哪!难道这是我惟一能为她做的一点事吗?金钱算得了什么?但贫穷也是灾难。亲爱的马丁,你不会让她短缺什么,对吧?你放心,市长的银币够我用的了。”

  “你是个善良的小伙子,杰勒德。你放心,她既不会遇到贫困,也不会遭到伤害。即使她的小指头我也看得比整个世界还重要。退一万步讲,即使她对我本无所谓,但为了你的缘故,我也要像父亲一样对待她。勇敢地去吧,愿上帝保佑你往返都一帆风顺。”说罢,那粗犷的老兵紧握着杰勒德的手,带着一种难得有的感情转过头去。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该回到玛格丽特身边去了,但杰勒德叫他留下。“别,好马丁。求你呆在这丛林后面,转过头去,别望我们,我要——啊,马丁!马丁!”

  通过这一方式,杰勒德躲开了目睹他与恋人痛苦分离的目光,而马丁也避开了一幕凄楚的景象。他没看见这对年轻的情侣跪下来,在上苍面前重复那被残酷的人们打断了的海誓山盟;没看见他们像一个人似的抱在一起,欲分不忍,又回到彼此的怀中,就像行将没顶、绝无生望的人那样抱在一起;但他听见杰勒德在呜咽,呜咽,而玛格丽特在呻吟,叹息。

  最后他听到一个嘶哑的叫声,以及两只脚拍打在坚硬的路面上的响声。

  马丁怔了一下,看到杰勒德正在发狂地奔跑,两手握在头顶上,不断地祈祷,而玛格丽特则踉跄着走了回来,求助似的可怜地伸出一双手,脸色苍白,眼睛凝视着空荡荡的远方。

  他把她抱在怀里,给她说着安慰的话。但她的心听不进去,只是一听到他的声音,便痛苦地呻吟,紧紧地把他抱住,全身剧烈地抖动。

  他把她扶上骡子,用一只手臂抱着她,支持着她那像松了弦的弓那样变得全身瘫软无力的身躯,带着她缓缓地。悲哀地返回家去。

  她没有掉一滴泪,也没有说一句话。

  在森林的边缘,他把她从骡背上放下来,叫她回去找她父亲。她按他的吩咐独自走回家去。

  马丁去鹿特丹。塞温贝尔根太危险,他呆不下去。

  杰勒德和他的爱人分手之后,像个梦游人似的走着。他在小客栈里租了一匹马,雇了一位向导,骑着马快速向德国边境奔驰而去。但这一切都做得很机械。他的感觉似乎已迟钝。树木、房舍和人都像隔着一层纱似的从他身旁移动过去。他的同伴两次跟他讲话,他都没有回答。只有一次他粗鲁地嚷开了:“难道我们永远走不出这个可恨的国家吗?”

  骑行了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坡的坡顶。下面淌着一条小溪。

  “停!”向导用手指着对面的山谷叫道,“那就是德国。”

  “哪儿?”

  “在小溪的那边。我想没有必要骑马下山了。”

  杰勒德一句话没说就从马上下来,从腰带上取下市长的钱袋。他打开钱袋时,向导半生气地说道:“你很快就会走出这个可恨的国家。但你将去的那个国家也不见得会更喜欢你。不管怎么说吧,即使你抢了一座教堂,等你一过了小溪,他们也无法抓你了。”

  要是在别的时候,这些话很可能会招致说话的人挨顿训斥或挨顿揍。但此刻,它们都像无聊的废话落在杰勒德身上,不起作用。他默不作声地把钱付给了那年轻的小伙子,独自一人走下山去。小溪银光闪闪,在被清水洗刷得亮晶晶的鹅卵石上潺潺地流过。他坐了下来,痴痴地望着这些卵石。他喝了口溪水,然后把他发烫的手和脚伸进小溪。溪水很冷,使他清醒过来。他站起身,跑了一段后,纵身一跃,跳到了德国。他刚一触到异国的土地,就蓦地转过身来向后望去。“永别了,薄情寡恩的国家!”他大声说道,“要不是为了她,永远离开你我也毫不在乎,包括我的三亲六戚、生我的母亲,和——我童年的朋友,以及我生长大的小城镇!永别了,祖国——我要去迎接广阔的世界!强者……四海……为家……”但这豪言壮语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他突然感到手足无力,软弱地弯下身子,坐了下来,在异国的土地上伤心地吸泣。

  这年轻的流亡者低头坐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勇敢地挥掉眼泪。他不再朝身后看上一眼来削弱他的勇气,而是迈步走进那广阔的世界。

  他的爱情和沉重的哀伤使得他无心顾及普通人的忧愁。在那样一个比较原始的时代,步行到意大利去的艰辛似乎也算不了什么。

  走了足足一里格路之后,他来到一个有四条路相汇合的十字路口。由于是乡村道路,而且蜿蜒曲折,许多没有经验的走村串户的邻居也会感到困惑。杰勒德取出彼得给他的日晷,放在秋天的太阳底下,靠着这罗盘毫不犹豫地向罗马的方向走去——像一只南飞的乳燕那样稚气,缺少经验,但又不像燕子,因为他是孤零零地飘泊到南方。

  第二十四章

  在这条路上没走多远,他碰到了一小伙人。原来是两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仆役懒洋洋地靠在马的两侧,面对面地在聊天。马的主人穿的是紧身绸上衣和用英国布做的淡绿色坎肩和裤子,光滑得像只鼹鼠。这时他正俯卧在下午的阳光下,看起来像个大蜥蜴。他那闪着黄色的天鹅绒披风被小心地铺在马的腰上。

  “出了什么事吗?”杰勒德问道。

  “我不晓得。”其中一个仆人答道。

  “瞧你主人,躺着像具死尸。让他就那么趴在地上,你不害躁吗?”

  “去你的!趴在光秃秃的地上是治他毛病的最好办法。如果你在床上清醒过来,你会感到头疼;但在硬邦邦的地上你就会像春天的云雀那样一跃而起。是吗,乌尔里克?”

  “他说的是实话,年轻人。”乌尔里克热情地附和道。

  “怎么,这位绅士是喝醉了吗?”

  听到杰勒德这一幼稚不过的问题,两个仆人不禁爆发出粗声的大笑。但那名叫乌尔里克的突然止住笑,一边周身打量着他,一边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谁?是什么地方人?竟不知道伯爵每天这个时候要喝醉酒?”杰勒德发现自己成了受怀疑的人物。

  “我是个异乡人,”他说,“也是个老实人。我热爱知识,所以喜欢问问题,但不是爱打听。”

  “如果你是个老实人,”乌尔里克诡谲地说道,“那么请给我们点酒钱,以偿付我们给你的知识吧。”

  杰勒德感到茫然失措,但表面上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要是你们愿意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把披风从人身上取下来盖在牲口身上,那么,我愿就我微薄的钱财所能节省下来的给你们一点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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