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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常想起,当时他的出现如何为我们改变了一切,改变了当天余下的时间,使我们得以顺利度过;他的出现给我们支持、鼓励和力量。我还想起在以往所有的日子里情形一直都是如此,我们欠他太多了。他是迈克西姆的总管事,勤恳、忠诚、办事效率高;他也是迈克西姆最坚定和忠实的朋友,在许多方面和迈克西姆一起经受了苦难,几乎可以说,他和迈克西姆一样是吕蓓卡的受害者。他了解事情的真相;他保持缄默。

  对于我来说,弗兰克意味着更多——当我觉得自己掉进了怒涛汹涌的大海将被溺毙时,他就是一块岩石。从我作为年轻的新娘来到曼陀丽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在那里。他善解人意,但办事从不过分;他能预先估计我会遇到什么烦恼,为我铺平前面的路;我年轻幼稚、涉世未深,然而我就是我,没有半点虚伪,朴素、实在、时时处处谨小慎微,他为此感到宽慰,并且通过所有这些我待人接物时的表现认识了真实的我。他曾无数次地给我帮助,对我体贴入微,也许我永远无法确切地知道我欠弗兰克·克劳利多么大一份情,不过,在国外的这些年里,我多次动情地想到过他,在我偶尔进入外国教堂跪在那儿作简短的祈祷时,也默默地向他表示深深的感谢。我想,我这一生也许只认识两个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会心怀不善的完全的好人。弗兰克和比阿特丽斯。今天,他们都在这里,只不过弗兰克还活着,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而比阿特丽斯已经死了。往事汹涌地向我扑来,“过去”这股洪水正在淹没“现在”这块光秃秃的干旱之地。

  葬礼结束了,我们站在墓地那一边的小道上,身子僵直,一本正经地跟这么许多人一一握手,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我们并不认识。当我们终于转过身来跟在贾尔斯和罗杰身后走向等着我们的黑色汽车的时候,迈克西姆如果有可能的话准会逃之夭夭——这一点他不说我心里也完全明白。他会径直钻进其中的一辆车子,命令司机送我们走;我们甚至会不向他们道别就匆忙逃跑,去乘火车和轮船,远走他乡,重新过我们的流亡生活。我们已经来过了,已经尽了义务。比阿特丽斯死了,正式的葬礼已经为她举行了。我们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

  可是,当然,我们不能不留下。谁也没有提出另外一个选择。

  “又见到弗兰克真是太好了,”我说。葬礼汽车正驶出大门,拐上小路。

  “他看上去一点儿没变,只是头发灰白了,不过,当然,他老了。”

  “是的。”

  “我们都老了。我想我们在别人眼里变了很多。老了,我是说。”

  “是的。”

  “已经十几年了。”

  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呢?明明知道这只会使我们想起过去,为什么我最后要添上这句话呢?过去在阴影里,还不成气候,尽管它横在我们两人之间。为什么我要这样把它拖到光天化日之下,弄得我们两人不得不睁大眼睛看着它?

  迈克西姆把脸转向我,他的眼睛在冒火。

  “看在上帝份上,你这是怎么啦?你以为我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你以为我的头脑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你难道不知道这三天当中我的脑子里除了这一点任何别的东西都想不起来吗?你这是想要干什么?”

  “对不起。我并不是说……只是想到这么一句话……”

  “你不说话不行吗?是不是这会儿我们非找一些话来胡扯不可?”

  “不,不。对不起……迈克西姆,我不是要……”

  “你没有用脑子想一想。”

  “对不起。”

  “或许你是想过的。”

  “迈克西姆,请你不要……我刚才真傻,我愚蠢,那句话真愚蠢。我们不能吵嘴。现在不能。任何时候都不行。我们决不吵嘴。”

  的确,从验尸官和陪审团来调查吕蓓卡死因的那一天起,自从那一次同朱利安上校一起去伦敦见她的医生——那真像是做了一场恶梦——到现在,自从大火燃烧的那个晚上直到今天,我们两人没有吵过嘴。我们曾经到过死亡的边缘,曾经有过太多的误会,以致险些断送了我们之间亲密伴侣的关系。我们知道自己运气很不错,心里也非常清楚我们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多么宝贵,因此任何冒险的事情都不敢做,甚至不敢让自己稍微有点儿动怒,说出一些不客气的话,哪怕起因是琐碎小事。有过我们这样经历的人决不会冒不必要的危险。

  我把他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

  “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我说。“我们必须对人有礼貌,说那些应该说的话,为了贾尔斯,为了比阿特丽斯。然后他们都会离去。”

  “我们也可以走了。这是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甚至于也许是今天晚上。”

  “可是,不行……我们得留下,多陪陪贾尔斯。一天或是两天。他看上去精神很差,可怜的人,心都碎了。”

  “他有罗杰。”

  我们陷入沉默。罗杰。没有什么话可说。“他有许多朋友。他们总是有许多朋友。我们对他没有用处。”

  我没有接茬,没有进一步努力劝说他留下,此刻还没有这么做;我还不敢对他说,我想留下不是为了贾尔斯或者罗杰或者比阿特丽斯,而是因为我们在这儿了,回到了家,终于回来了,我的心充满了喜悦和激情,我感到无比宽慰,仿佛得到了新生。当我看见秋天的田野、树木和树篱、蓝天和太阳,甚至看见拍打着翅膀在天上盘旋的一群群黑乌鸦的时候,我心情激动,不能自制。此刻我觉得有一种罪恶感,觉得十分羞耻,仿佛我背叛了迈克西姆,没有对他表现出一个妻子应有的忠诚,因此,我打了一个小小的只有我自己理解的手势宣泄心中的情感,随后故意转过脸来,不去观看车窗外我所看见并喜爱的景物,却把目光停留在迈克西姆苍白难看的脸上,停留在握着他一只手的我自己的手上,停留在汽车座位的黑色皮革和司机黑色上衣的双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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