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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这孩子为自己知道那么多事情而有几分得意,便傻乎乎地答道:“不是,他们把我爷爷的地卖了。我经常看到那些农民到我家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卷,打开小布卷,里面都是银子,银子倒在我爸爸屋里的方桌上,像星星那样,闪闪发亮。我见到好多次了,我站在一边看,他们也不管我,就当我是不存在的。”

  梨花突然站起身来,驼背不解地看着她,因为她平时动作一向是很慢很轻的,她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十分温和地对他说:“我刚才突然想起一件事,非办不可的事。我走开的时候,你能帮我照顾一下傻丫头吗?除了你,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能为梨花做这件事,驼背感到很得意,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话。梨花在收拾东西准备上路时,驼背有几分得意地坐在那儿,手里拿着傻子的一件衣服。梨花看到他在那儿坐着,于是顺手拽出一件黑色上衣,就急匆匆地穿过田野出发了。在这两个可怜的人身上不知有一种什么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拉住梨花,让她再回头看他们一眼,而且能叫她把心事放在一边,冲着他们俩露出一丝微笑,虽然有点凄凉,但却是温柔的微笑。但是她不得不抓紧时间赶路了,即便她满怀爱心看着这两个她所爱的人,事实上除了他们,她现在谁都不爱了,她胸中的愤怒仍要冲出来;即便她的愤怒往往是平静的愤怒,但毕竟也是一种强有力的愤怒,她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除非她找到老大老二,问明白他们究竟如何处置了他们父亲留下的好地,也就是王龙临死前再三叮嘱他们要留给后代的那些好地。

  她在田间狭窄的小路上匆匆走过,路上只有她一个人,除了远处一两个穿蓝棉布衣服、弯腰种地的农民以外,路两边什么人都看不到。看到这情景,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这些天来,她的眼泪很多,出来得很快,因为她又想起了王龙。以前,王龙也经常在这些小路上走过来走过去,他十分珍爱他的土地,有时他会抓起一把土在手心里翻过来倒过去,他爱地爱到都舍不得租出去,即便租出去也最多租一年,因为他要保住自己的地——可是,现在他的儿子们竟然把他的地卖了!

  虽然王龙已经去世了,但他一直和梨花生活在一起,对她说来,王龙的灵魂始终在这些土地的上空盘旋,她相信,如果地真的被卖掉了,王龙肯定会知道的。的确如此,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常常会有一阵凉风向她面孔袭来,或是一阵旋风沿着路边刮过去,因为这种风很厉害,谁都觉得害怕,据说,这一定是死者的灵魂刚刚从这里经过。每当梨花脸上感到一阵这种风的时候,她总要抬起头来微笑,因为她相信这很可能就是王龙的灵魂。王龙这个老人对她说来就像父亲一样,但是比她的亲生父亲还要亲,就是她亲生父亲把她卖给王龙的。

  怀着这种王龙就在她身边的感情,她继续急匆匆地在田间穿行。她看到地里的庄稼长得很好,五年没闹灾荒,今年看来也不会。地里的麦子摆弄得不错,长势喜人,不过离收割还有些日子。她经过一片麦地,突然一阵小风刮来,麦田里卷起一串涟漪,银白色的,又光又滑,像是有人用手抚摸过似的,她心里纳闷这是一阵什么风,甚至她对自己此行的目的都有点犹豫了,随着那阵风消失在麦田里,麦子恢复了平静,她的心才又平静下来。

  她走到了城门口,那里有许多卖水果的小贩,她低着头只管往前走,从不抬头看别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她又小又瘦,也不像从前那么年轻了,她穿着一件黑褂子,又没涂脂抹粉,男人们哪一个都不会去看她的。她就这样往前走着。万一有什么人注意到她那张平静而苍白的面孔,那么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女人心中蕴藏着极大的愤怒,想不到她会下决心去痛斥老大老二,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勇气。

  走到城里老大的大院门口,她没有通报就直接闯了进去。看门的老头正在打盹,嘴巴半张着,露出他那稀稀落落仅有的三颗牙齿,梨花走进去时,他吃了一惊,不过一看是他认得的梨花,于是没管她,又接着打盹了。她按原先想好的,直奔王大的家,因为尽管她从心里不喜欢王大,但是,要感动王大总比说服贪婪的王二更有希望一点。她知道王大这个人蠢是蠢一点,不过有时心并不那么坏,很少故意使坏,如果不需要太麻烦他的话,他有时倒也肯发发善心。可是老二那双冷冰冰的小眼睛可真叫她心里发寒。

  她走进了前院,有一个男仆在院子里待着,像是在等什么东西,另外一个挺漂亮的丫鬟,从屋里偷偷地出来,想捂住这个男仆的眼睛。梨花客客气气地对这个丫鬟说:“孩子,告诉你们太太我来了,有点事找她,不知能不能见我。”

  王龙死后,王大的太太对梨花似乎友好了一点,反正比她对荷花友好得多了,因为荷花太粗野,说话太随便,梨花就从来不那样讲话。在后来全家人聚会时,王大的太太甚至会对梨花说这样的话:“你跟我毕竟要比跟别人亲近得多,因为咱俩的心眼比他们好,比他们善。”

  后来她还对梨花说:“有时间过来跟我聊聊尼姑们讲的关于菩萨的事情。这一家人中,就咱俩是真心诚意信佛的。”

  她这么说是因为她听说梨花在离土屋不远的尼姑庵里听尼姑讲经。因此,梨花现在来找她,那个漂亮的小丫鬟不一会儿就出来了,一双眼还在那儿东张西望,想看看刚才那个男仆还在不在。她对梨花说:“太太说叫您进去,在大厅里坐着等她一会儿,她念完经马上就来。她每天早上一定要念经的。”

  于是,梨花走进大厅,在大厅一侧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王大这一天正好起身很晚,因为他前一天晚上到城里一家饭馆赴宴去了。宴席颇为讲究,上等的好酒不算,每位客人身后还有一位漂亮的歌女陪着,专管斟酒、唱歌助兴、陪客人说话及做客人要她做的任何其他事情。王大美美地吃了一顿,酒也比平时喝得多,陪他的歌女是一个最漂亮的、讲话嗲声嗲气的姑娘,看上去不过才十六七岁,但她那风骚劲倒像是有十多年陪客经验的老手。王大实在喝得太多,到第二天早上他还记不起来前一天晚上的情景,他走进大厅时,脸上挂着笑容,边打哈欠边伸懒腰,根本没注意到厅里有人。实际上,王大这天早晨什么都不留心看,心里还在那美滋滋地回想前一天晚上那个姑娘同他调情的样子:她悄悄地把她那凉凉的手指头伸进他衣领后面,轻轻地挠他的脖子。想到这里,他心里盘算着要去问那位做东的朋友这姑娘住在哪里,是哪家酒店的姑娘,他要找到她,看看她究竟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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