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世界名著 > 赛珍珠:大地 | 上页 下页
六二


  但有一个人摇摇摆摆地跑来跑去,对他的生活十分满足,这就是大儿子的儿子。除了这个深宅大院,这小家伙从来没有想到过其他地方。对他来说,这个家不大不小,正好是他的天地。这里有他的母亲,他的父亲,还有他的爷爷,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为他服务。而王龙从他身上得到了安慰。他总是看不够他,总是对着他笑,小家伙倒在地上,王龙便把他抱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的做法,他高兴地拿了一条腰带,围在孩子的腰上,他跟着孩子跑,孩子便不会摔倒。祖孙俩从这个院子走到另一个院子。孙子指着水池中的游鱼,戳戳这里,戳戳那里,还乱摘花朵。王龙啥东西都由着他去触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孤独的心感到一丝欣慰。

  除了让他高兴的小孙子,大儿媳妇也很实在和卖力,她怀孕生孩子、再怀孕再生孩子,十分准时。每生一个孩子都找一个奶妈。就这样,王龙看见院子里的孩子逐年增加,奶妈也越来越多。因此,有人对他说“大儿子的院里又要多一张嘴”时,他只是大笑着说:“不怕,我们有好地,有吃不完的粮食,再多几张小嘴也不怕呀。”

  他的二儿媳也如期生了孩子,他感到非常高兴。她生了个女孩,这好像是出于对嫂子的尊重,显得合适而得体。在五年的时间里,王龙有了四个孙子和三个孙女,院子里充满了他们的笑声和哭声,变得分外热闹。

  如果不是特别年轻或是特别年迈,五年在人的一生中算不了什么。但在这五年里,王龙的叔叔去世了。对他叔叔,王龙除了负责他和他年迈的老婆的吃穿和供给他们足够的鸦片外,差不多已经把他忘了。

  那是在第五个年头的冬天,天气非常寒冷,是一个三十年不遇的大冷天。在王龙的记忆中,护城河第一次结了冰,人们可以在冰上来回行走。东北风夹着飞雪呼呼地刮着。家里没什么寒衣,没有羊皮或毛皮大衣可以披在身上御寒。在这个大家庭的每间房子里,都生起了木炭火炉。但是,天气仍然很冷,屋子里总能看到从人们嘴里呼出的白气。

  王龙的叔叔和婶子因为吸鸦片而皮包骨头。他俩整天躺在床上,像两根干柴棒,浑身发凉。王龙听说,他叔叔无法再在床上坐起,因为他身子一动,便要咯血。他看到,这老头再没有多久好活了。

  王龙买了两口木质可以说好但称不上极品的棺材,他让人将棺材抬到他叔叔的房间里,他想,那老头看见棺材也许会舒舒服服地死去,因为他知道有地方放他的遗骨了。他叔叔的声音发着抖,对他说:“你就是我的儿子,比我那流浪在外的亲生儿子要强多了。”

  那老女人的身体仍然比那老头结实得多,她说道:“如果我死后儿子才回家来,答应我替他找个好姑娘,他或许能替我们养几个孙子。”王龙答应了下来。

  王龙不知道他的叔叔什么时候死去的。一天晚上,女佣人进屋送汤时,发现他躺在床上不再动弹。王龙葬他叔叔那一天,天气很冷,大风卷着成团的雪花。他把棺材安放在王家坟地中他父亲的墓旁边,位置稍低,但高于王龙未来的坟墓。

  王龙使全家人为他叔叔披麻带孝,而且穿了整整一年的孝服。这倒并不是因为有人真正悼念这个只给他们增添麻烦的老人的过去,而是因为亲人死了之后,这样的大家族应该这样办理。

  然后王龙将他婶子搬进城里,使她生活不至太孤独。王龙在远处一个院子的尽头,专门给了她一间房子,吩咐杜鹃派一个丫头照料她。这位老女人非常满意地躺在床上抽她的鸦片,天天昏睡不起。为了使她放心,她的棺材就放在她身边看得见的地方。

  王龙想到,他曾怕过这个女人——这个高大肥胖、又懒又爱吵闹的乡下女人——自己也觉得有些惊奇。她现在躺在那里,又干又黄,干瘪得就像黄家破落后的那个老妪一样。

  【三十一】

  王龙一辈子不断听说这里或那里发生了战争,但除了年轻时逃荒到南方城市那次,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战争。除了那次,战争也从未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发生过,虽然从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常常听人们说,“今年西边发生了战争”,或者“东边打仗了”,或者“东北方打起来了”。对他来说,战争已经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记忆。

  对他来说,战争就像大地、天空或流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人们只知道有战争发生。他还不时听人们说:“我们要去打仗。”人们说这话的时候,一般都饿得要死,他们宁愿当兵也不愿当乞丐。有时候,一些不安于待在家里的人也说这种话,就像他叔叔的儿子那样。不过战争总显得那么遥远,总像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然而,恰似凉风骤然从天而降,战争突然逼近了。

  王龙最早是从他二儿子那里听说的。一天,他二儿子从粮行回家吃午饭,对父亲说:“粮价突然上涨,因为现在南边发生了战争,而且战火一天天靠近。我们一定要把粮食储存到最后。随着军队的靠近,粮价会越涨越高。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卖到上好的价钱。”

  王龙一边吃饭一边听着这话。他说:“啊,这可是件怪事。我倒很高兴看看战争到底是什么样子。因为我生来就听说有战争,可从没见过它。”

  他想起了自己曾一度非常害怕战争,因为那时,他可能被迫抓去当壮丁。但是现在他太老了,没有什么用了。再说他已经富了,富人是用不着怕这些事的。所以此后他并不太注意这些事,更没有被这点儿大惊小怪的传闻所动摇,他对二儿子说:“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处置粮食吧!粮食在你手里。”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生活着,兴致好时,便同小孙子玩玩;他像以前一样地睡觉、吃饭、抽烟,有时他还去看看那坐在远处墙角的可怜的傻子。

  接着,初夏一天,一大队人马像一群蝗虫似的从西北方向席卷而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晴朗的早晨,王龙的小孙子和一个男仆人站在门口闲望,看到有几队穿着灰衣服的男人,便跑回家到他爷爷跟前,嚷嚷道:“爷爷,去看出了什么事啦!”

  王龙为了使他高兴,便和他一起走到大门口。他看见了那些人——满街满城都是。他觉得彷佛空气和阳光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因为这一大批穿着灰色制服的人正踏着沉重的步伐从城里走过。他仔细地看看他们,发现每人身上都有一种武器和一把大刀,每个人的面孔都显得野蛮、凶狠而粗暴,尽管有些人差不多还只是些年轻的孩子。王龙看见这些人的面孔,赶紧把孩子拉到他身边,小声说:“咱们进去把门闩上。这些人不是好人,别看了,我的宝贝。”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转身,突然其中一个人看见了他,冲着他喊道:“嗨,看那个人,他不是我老爹的侄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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