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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王龙不喜欢他儿子如此随便和急促地回答他的问题。他说:“我要说的就这些。银子已经花得不少了。大树要开花结果根必须扎在土壤里。”

  夜晚降临了,他希望儿子回到他自己的院子里去。他希望年轻人赶快走开,使他在黄昏里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如果有他儿子在,他就不会有安宁。他的大儿子如今愿意听他父亲的话,因为住在这些房子里和院子里,他很满足,至少是暂时如此。再说,他也已经做了他想做的事情。然而他又开始讲起来:“好吧,就算够了。但是还有一件事。”

  王龙将烟袋摔在地上,叫了起来:“我就永远不得安宁吗?”

  年轻人执拗地继续说:“这不是为我,或者为我的儿子。这是为我的最小的弟弟,你的亲生儿子。他不能长大了目不识丁,他应该学点什么。”

  听到这话,王龙睁大了眼睛。这确实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他早就计划好了他小儿子的前程。他说道:“家里再不需要读书的人了。两个就够了。我死了,他得照料地里的事情。”

  “这不错,但恰恰因为这事,他夜里直哭,他的脸色才那么苍白,身材才那么瘦小。”

  王龙从来没有想过要问问他的小儿子这辈子想干什么,因为他已经决定他要有个儿子留下来照管土地。大儿子的一席话使他十分震惊,他沉默了。他从地上慢慢地捡起烟袋,想着他的三儿子。这个儿子不像他的两个哥哥,倒是有些像他母亲那样不爱讲话,所以谁也没有多去想他的事情。

  “你听到过他说这些话了吗?”王龙不怎么相信地问他的大儿子。

  “爹爹,你去问问他自己吧!”年轻人答道。

  “可是,必须有一个人照管土地啊!”主龙像是争辩似的突然说,声音很高。

  “爹爹,那为什么?”年轻人激昂地说,“你这样的人,儿子不应该像农奴一样。那不合适。人们会说你这人心眼太窄;人们会说,有的人自己生活得像王子,可让他的儿子去种地。”

  年轻人说话很机灵,他知道,父亲最怕人家说他什么。因此他继续说:“我们可以请个教书先生来教他,也可以送他到南方的学校里去上学。有我在家里帮你的忙,二弟去做好他的生意,让三弟爱怎么就怎么吧!”

  王龙最后说:“把他叫到我这里来!”

  不一会儿,三儿子走来站在他父亲的面前。王龙望着他。他是一个细高个子青年,长相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只有他的严肃和沉默与母亲相同。但他长得比母亲漂亮,而且除了二女儿之外,他比其他的孩子也都漂亮,而二女儿已经出嫁,再不算王家的人了。不过,他长着又浓又黑的眉毛,这对于他苍白的脸来说显得有些太重太黑。当他生气时(他很容易生气),他的两道黑眉挤在一起,在脸上合成一条又粗又黑的直线。

  王龙看着他的儿子,说道:“你大哥说你想读书。”

  孩子微微动了动嘴唇,说:“是。”

  王龙磕掉烟袋里的烟灰,用拇指慢慢地重新装上烟叶。

  “我想,你的意思是不愿务农了。我有好几个儿子,可没有一个想照管我的土地!”

  他说这话时非常痛苦,但那孩子却一声不吭。他直直地站在那里,身上仍然穿着夏季的白色长衫。终于,王龙对他的沉默动了气,冲着他喊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你真的不愿干地里的事情?”

  那孩子又只用一个字答道:“是。”

  王龙望着他,心里终于想到,像他这样大的年纪,这些孩子他真是管教不了。他们对他实在是麻烦和负担,他不知道对这些儿子该怎么办才好。由于觉得这些孩子待他不好,所以他又一次喊道:“你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马上给我滚出去!”

  于是那孩子立刻就走了。王龙一个人孤独地坐着。他心里想,两个女儿比儿子们要听话。他那个可怜的傻瓜姑娘,除了吃和玩那点儿布头,其他什么都不要;另一个姑娘也已结婚并离开了家。夜幕落下来遮住了院子,把他独个儿笼在阴影里。

  但是,正像他常做的那样,一旦怒气消去,他就会让儿子们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他把大儿子叫来,说:“如果老三想念书,你就给他找个先生吧,既然他愿意,就依了他算了。只是别再让我为这事操心就行了。”

  他又把二儿子叫来说:“既然没有一个儿子来经管土地,那么收租子的事情,每次收下的粮食卖成钱的事情,就都得由你来管了。你能称会算,可以替我管各种事情。”

  二儿子十分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所有的钱至少都要经过他的手。他将知道收入共有多少,如果家里开销过大或是没有节制,他就可以提醒父亲注意。

  王龙觉得这个二儿子比别的儿子都怪异,因为甚至到了他成亲的日子,他还对买酒买肉花的钱非常仔细。他将宴席分档,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城里的朋友,因为这些人知道盘子里食品的价钱;而对必须请来的乡下人,他把宴席摆到院子里,只给他们一些次等的酒菜。因为他们每天粗茶淡饭,稍微好一点,他们就很满足了。

  他注意收进来的银钱和礼物,而对丫头和仆人,他尽可能地少给他们钱。当他把区区两块银钱放到杜鹃手里时,她大为生气,用故意让许多人听见的大嗓门说:“一个真正的大户人家可不是这样抠门的!人们看得出,这户人家并不是这些院子的真正主人。”

  大儿子听到这话觉得有些丢脸。他害怕杜鹃那张嘴,便偷偷地又给了她一些银钱,并且对他的弟弟很有些不满。这样,甚至在喜日的当天,当客人们围桌而坐的时候,当新娘的花轿抬进院子的时候,这弟兄俩之间就出现了矛盾。

  大哥只请了他的不多的几个朋友来赴宴,因为他对弟弟挑了一个乡下姑娘感到惭愧。他轻蔑地站在一边,说道:“我弟弟本来满可以凭着我父亲的地位挑一个金杯,但他却挑了一个瓦罐。”

  当两个新人来他面前鞠躬行礼时,他只僵硬地弯了一下身子。他的妻子端庄而骄傲,也只是稍微躬躬身子,因为这样不至于有失她的身分。

  现在,所有住在这些院子里的人,除了那个小孙子以外,似乎没有一个觉得平静和舒适。王龙住在荷花院子隔壁的房间里,即使是半夜里他也常常在雕花大床的暗影中醒来,希望自己回到黑暗简陋的小土屋里。在那里,他可以把凉茶泼到地上而不致损伤贵重的东西,而且他一抬脚就可以走到地里。

  至于王龙的儿子们,他们一刻也没有安宁。大儿子唯恐花钱太少,在人们眼里不够体面,还怕乡下人进出大门时,碰上城里人,使他丢脸;二儿子担心花钱太多;三儿子则奋力追赶,弥补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所失去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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