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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随着十月的到来,最初的寒潮来了。土地开始板结,草上每天早晨覆盖着浓霜,沟渠里的水结了薄冰;道路泥泞,车辆已经没法通行。但是,这无雪的秋寒对庄稼汉倒是挺好的:他们可以随意走动走动了。如果上帝在冻结的田地上铺一层大雪,那就再好没有了。

  庄园内外变得一天比一天更清静;家用储备品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只是打场的活儿还在全力进行,而且将一直继续到圣诞节前夕。宅子里安了过冬用的玻璃窗,火炉也生起来了。午饭后,不到六点,天就渐渐黑了,不久,点燃了蜡烛。丫环们已经纺了一周多的麻线,每夜纺到鸡叫,天刚破晓,她们又起来干活了。十月中,一场初雪封住了冻结的大地。

  “今年风调雨顺,年景不错!”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兴高采烈地说,“夏收挺好,冬麦也大有指望,不会沤烂。”

  “还是慢点吹牛吧;说不定还会碰到解冻天气呢。”

  “不,不会碰到解冻天气;这我有把握。既然秋天这样寒冷,十一月以前又下了雪,那就是说,马上就会有雪橇路了。”

  白天,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忙着通常的营生。清早,他披件皮袄,穿上涂过鱼油的大皮靴,向烘谷房走去。现在,他只在吃中饭时休息半个钟头;在连枷的吱喳声和敲打声中,时间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但是漫长的夜晚却给普斯托捷洛夫带来了苦闷。不幸,他近来爱上了杯中物。大厅里的柜子中有一瓶果子酒。他踱着踱着忽然溜到柜子前,喝上几口。直到酒瓶见底,他才不再蹑手蹑脚走近柜子。

  “还没喝够吗?”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一再警告他。

  “你只管放心,我不会变成酒鬼的。伏特加对我的身体有好处;金丝桃露酒能驱风湿。”

  “依我看,喝一杯两杯就够了。喝上了瘾,以后要戒就难了。”

  “那你就别给我放一整瓶在这儿;你认为该喝多少,我就喝多少,不就得啦。”

  “好,我以后只给你放半瓶在这儿。”

  “我心里烦死了,我的老伴!路又不好走,行市又不清楚……盘算来盘算去,越算心里越烦。”

  “忍耐一点吧,找点事做做。我就不烦,因为我总有事做。”

  的确,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要做的事很多,它象—根没有尽头的线,越扯越长。忙完家里的储备食物,又得忙着给家人缝制衣裳。大人孩子都需要添置内衣,但是先得给每个女儿做件居家穿的印花布连衣裙。她从箱子里取出几匹没漂过的粗麻布,又想起去年剩下的一段印花布,于是她向邻居借来裁衣服用的纸样子,现在就坐在大厅里,和两个女裁缝裁剪衣裳。两个大女儿的衣服,当然要用好料子做,但是路还不通,没法进城去买,再说手里暂时还没有现钱。

  钱是会有的,一定会有的。十月末,雪橇路通了,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不时出去观望通往县城的道路。粮食贩子终于一个接着一个来了,但是他们出的价钱不大。一俄石黑麦出十二卢布,一俄石燕麦出八卢布。不过,发个利市,模范主人决定贱价出售一部分,以便对付紧急的开支。他卖了五十石黑麦、五十石燕麦,又卖了一些油和蛋,这样,他手里就有了现钱。

  夫妇两人坐车进城去买东西。丈夫负责采办招待客人的用品,妻子专门选购衣料。他们遍访了城里的熟人,特别是驻军的军官们,并且提醒他们冬季行乐的时间已经来临。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向座商们打听粮食行市,证实他出售的第一批农产品虽说卖得便宜,但是吃亏不大。最后,两口子把买来的一大堆东西装上车,高高兴兴、心满意足地回到庄园里。谢天谢地!现在可以体体面面地接待任何贵客了。

  十一月半,小姐们的新衣裳刚做好,通波斯列多夫卡的大道上便响起了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来得最早的客人是驻扎在各村的骑兵连的军官们和邻近的地主们。宅子里热闹异常;唯一的一个听差阿松累得支撑不住了,虽然派了两名童奴做他的下手。从早上起就开始殷勤招待客人:喝茶,吃早饭,吃中饭。不过,请诸位多多包涵,全是家常便饭。晚上,那位廉价聘请的女家庭教师弹奏钢琴,闺秀们和军官们婆娑起舞。客人们常常在这里过夜;男宾们往铺在大厅和客房的地板上的毛褥子上随便一倒,就呼呼睡去;女眷们欧在阁楼上小姐们的闺房里。有些客人要在这里住两、三天,他们的侍仆和马匹也一起留下来,主人不但不嫌弃他们,反而感到高兴,因为他们自己以后也会照样在人家家里快活两、三天。

  虽然家里有客,却并不妨碍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去监督打谷场的工作。大家知道他是个模范主人,理解他非亲自监工不可的道理;再说,这时白天很短,一天干不了五、六小时的活儿,到吃中饭的时候,普斯托捷洛夫就没有事了。况且,有时他根本不去监工,只到烘谷房转一阵儿,对庄稼汉们说:

  “你给我小心点,伙计!别丢失一粒粮食粒儿!”说完便转身回家,因为他相信打下的粮食不会短少一粒。

  这一切仅是开始。阿尔塞尼·波塔贝奇的命名日,十二月十三日快到了。他们十分忙碌地准备着迎接这个日子的到来,因为到了这一天,照例会有一大帮客人到普斯托捷洛夫家来给主人祝寿。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跑遍亲友家,邀请大家共庆佳节。这其间,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又卖掉一批粮食,并且进城去买了许多东西。

  十二月十三日,做完弥撒,寿星家里立刻乱哄哄地闹得人仰马翻。客人一批接一批来到,他们带来的男女侍仆聚集了一堆,屋子里装不下,不得不把大部分侍仆安顿到下人食堂去;车马太多,地方不够,只好把它们送到村子里,寄放在各农户家中。

  然而,我不想在这里详细描写节日的盛况。那时候,欢宴宾客的情景到处都是一个样儿,因此,我打算以后专写一章来介绍波谢洪尼耶的欢乐。

  冬天在无休无止的迎送和回拜活动中飞快地逝去,但是过得特别快乐的是圣诞节节期①和谢肉节。

  ①从圣诞节到主显节的节期。

  圣诞节前的两三天,最后一批燕麦即将打完;主人的烘谷房里的连枷的敲击声渐渐稀落下来,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可以有三个月的时间自称为自由哥萨克①了。他长胖了,晒黑的脸变白了,甚至那操心的表情也从他脸上消逝了。没有一个宴会普斯托捷洛夫一家不去参加;到处都把他们当作贵客,虽然他们一来总是吵吵嚷嚷的一大群。除了拜访邻里,他们还进城去参加军官俱乐部的跳舞晚会;成年的小姐们还把最漂亮的衣裳藏起来,留待参加舞会穿。

  ①意为自由自在的人。

  普斯托捷洛夫夫妇在料理女儿们的终身大事上也很走运。由于招待殷勤和待人亲切,一个冬天里他们便把大小姐和二小姐两人的婚事安排好了。一个许给了团部的军医官,另一个许给了县法院的诉讼师爷斯特列比晓夫。两位姑爷都是贫寒之士,但是贫困教会他们怎样搞钱。何况他们并不向女方要求丰厚的陪嫁。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给这两个女儿每人做了两件替换衣服和几件内衣,买了半打银餐具和银茶匙,就把她们打发了。有些人,尽管他们愿意拿出丰厚的嫁妆,上帝也不赐给他们乘龙快婿,可是普斯托捷洛夫夫妇总共只用了两个冬季的时间,便把闺女们带进社交界,并且成功地甩掉了她们。甩掉了两个以后,其余的几个也会一一脱手的。成功的原因在于: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善于看准时机,孤注一掷,而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又能巧妙地抓住对象,加以笼络。

  唯一不称心的是:冬季一天天过去,能够变卖的存粮越来越少。肉食期①结束前夕,普斯托捷洛夫夫妇留下必需的种籽和家人的口粮,把剩余的粮食悉数卖掉,整个谢肉节期间,他们呆在家里。他们甚至没有去参加斯特隆尼柯夫家的folle journee,借口说小姐们希望和未婚夫一起度过斋期前的最后几天。尽管这样,这一年,模范主人的希望并没有落空;他不仅做到了收支相敷,还给两个大闺女即将举行的婚礼留下了一笔为数不大的现款。

  ①即圣诞节至四旬斋期之间的时期。

  素食的礼拜一①终于到来。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和全家大小在四旬斋期的第一周里便提前举行了复活节前的斋戒祈祷,因为他们担心到那时冰雪开冻,道路泥泞,会妨碍他们去教堂履行教徒的义务。他们严格地遵守着四旬斋的仪式;只吃蘑菇、土豆、卷心菜、萝卜,以及一般说最不讲究的素食;只有两次,那是在报喜节和复活节前的礼拜日,他们吃了鱼,而且这种美味,普斯托捷洛夫也是事先准备好的。早在头年深秋,寒冻初降之际,他便取得邻居古斯里琴的同意,在后者的池塘里捕捞鲜鱼,又向另一位邻居费尽口舌借来一张大渔网。因为他事事在行,所以这一次的打捞收获极为丰富。梭鱼、鲈鱼、圆腹鲦鱼,腌了冻了二十来普特;在整个谢肉节期间,他们自己吃掉一部分,赏给下人吃一部分,还剩下一些留在四旬斋期吃。

  ①即四旬斋期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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