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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在家里度过这段规定的休息时间。他同庄稼汉们在一个时间吃早饭、吃午饭,结束工作日,因为不这样办便会破坏正常的监督工作。家里一切都已事先准备停当。光秃秃的桌子中央,放着一块圆木板,木板上摆着一个很大的黑麦面奶渣饼,切成了若干小块。这是全家的早饭,可是家长有一大盅去脂牛奶便够了,既是他的早饭,又是他的早茶,因为他清早起床后已经喝过一小杯酒,吃过黑面包了。他不能在家里久呆;急急忙忙吃完早饭后,他不时掏出怀表看看;九点正,他又来到了草场。

  割草人已经在挥动镰刀。这时草场上完全干了,农妇们从村子里赶来,翻晒昨天割下的草堆。太阳从天空倾泻着炙热的暑气,微风从北方吹来;总之,这是晒草的最好的时刻。工作在深沉的寂静中进行,因为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不高兴他们瞎扯。他不赞成农奴干活时有说有笑,他喜欢他们干得又快又好,而这是不需要谈笑的,相反,这需要劳动者全神贯注,目不旁顾。他吹着口哨,在一排排农妇们中间穿来走去;她们高高地挥舞着草耙,汗水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在她们的身上。他没有催促她们,因为她们从草场的这一头翻到那一头,正好让上面的一层的草晒透。这时,只要工作不停顿,不让她们白白歇着也就行了。

  他在草场上游荡了半个小时光景,开始感到热不可当。他看见割草人也有些磨磨蹭蹭的了,打磨镰刀次数过多,但他明白,草晒干了,割起来不顺当,如果干得匆忙,可能反而糟蹋草料。因此,他不再催促他们“快割吧!”只是提醒他们:“割干净,伙计们!割干净点!”然后声到割草人跟前,亲自检查他们是否割得干净。

  没什么,一点毛病也没有。皮鞭已经教训得谁也不敢马虎。他热得头昏脑胀,汗流浃背,便回到原先那个草垛边,抽起烟斗来。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在他面前干活的人也热得头昏脑胀。也许从前,当他刚刚占有这个村庄的时候,他曾经偶然想到过这一点,但是后来他习惯了,不再想到这个了。他以为,他们也惯了;他们不是为他而是为他们自己冒着褥暑,拼命干活。最好是不要想这个,因为热不热都得干活。如果有旁的农活,比如翻地,他当然不会在这样热的天气派他们来割草,但是在七月初,除了割草,地里没有旁的活儿要干。

  “干净点,伙计们,割干净点!”他机械地吆喝着,为的是使悄然而至的唾意不至于使他手足无措。

  这时太阳升到顶空,凝然不动地悬着,久久不肯下去。

  阿尔塞尼·波塔贝奇把白夏布帽紧紧扣在头上,弯着身子,用脊背抵挡炎阳的照晒。他觉得,这个姿势可以使他的脸和胸少受点烈日照射的痛苦。他把两手放在膝间,沉思起来。他想到的不是遥远的往事;它早已从他记忆里消逝,好象它并没有存在过一样。再说,又有什么往事值得回味呢?那不过是些蠢事,——这就是能找到的全部答案。但是,当前的事倒是值得好好考虑的。至少,他可以明白无误地说,昨天他拼命工作过,今天他正在拼命工作,明天他将继续拼命工作。正因为这一点,大家也管他叫模范主人。目前是割草期,过些时候,农妇们就要开镰收割黑麦,再过些时,要翻耕休耕地,点种秋播作物,收割春播作物,运麦捆,打场。与此同时,家里要做果酱、腌菜、酿伏特加、泡果子酒。处处需要他操心,处处需要他精明的眼睛盯着。未来的劳动日的前景一一在他脑海里闪过。新的想法是没有的;但是,因为他已经走上一条轨道,又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途径,所以他脑子里想的总是一再重复的几件事。得在两、三个月内储备好过冬的全部食物,直到最后一条黄瓜。他在心里谋划着准备宰食的家禽的数量,估摸着秋季来临以前可能损失的家禽数目。接着,他的思路转到牲口棚,他计划着乳制品的数量;家里需要吃多少,能留下多少拿去卖钱。喏,寒冬总是要来的:得把家禽喂肥。每一粒粮食他都精打细算过:主人和家奴的饭桌上剩下的残食,一点一点地收集起来,拌上做乳制品剩下的浆汁和无用的奶渣,就是家禽的饲料。冬季里,全部食物都要吃光,而且,除了储存的食物,还得花不少的现钱。至少得给妻子和女儿们每人做一件新衣眼,两个大女儿恐怕每人得做两件。得买两斤茶叶和两大块糖,还有伏特加、普通葡萄酒、蜡烛等等。他估量着地里能打多少粮食,值多少钱,计算着收入和支出,使收支平衡。他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但到了冬天他便可以歇一口气了。那时,他家里将充满快活的喧闹声,象往年一样,他将用事实向邻里们证明,他虽然只有八十名农奴,家里人口又多,他仍旧能使自己和家人丰衣足食。

  “收工啦!”他从沉思中醒过来,相信已经到了一点钟,便这样喊了一声。

  镰刀和草耙顿时停了下来。他匆忙赶回家中,匆匆吃完中饭,吩咐家里的人三点钟准时叫醒他,便躺下去休息了。

  在他休息的时候,农奴们也倒在草场上,进入了深沉的睡乡。应当交待一下,在普斯托捷洛夫的庄地上有这样的规定:农奴们只有礼拜日才能在自己家里生火做饭。这条规定美其名是为了防止火灾,其实是怕农奴们回家做饭,耽误了主人的活儿,因为除了礼拜天,男女农奴每天都要为地主干活。这样一来,农奴们只能在礼拜天吃到热饭,平日里光吃点黑面包泡在水里的面包渣。

  总之,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建立的规矩极为严峻。为了一己的私利,他死死地卡住奴隶们,只准他们偷空干一点自家的活儿。男女农奴在礼拜天和节日里可以随意干自己的事(平日里只能利用夜晚的时间),而当这些服劳役的人为他卖命的时候,他们的孩子便在他的家里从事轻微的劳动:晒草、捆草,等等。日里夜里,波斯列多夫卡村的田地上几乎没有一分钟不在紧张地干活;白天里有三个小时,夜晚有四、五个小时,这就是留给农奴们的全部休息时间。此外,普斯托捷洛夫为人极为刁钻古怪。他要求庄稼汉下地为他干活时,必须穿干净褂子;要求他们家里应有尽有,不会青黄不接;要求他们把耕畜和农具收拾得停停当当;要求他们至少两个礼拜上一次教堂(教堂在四俄里外),而且必须面露笑容。他希望别人谈起他的时候,不仅夸他是个模范主人,而且说他是个关怀农民的好管理人。

  三点正,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又站上了他的岗位。这一次,男女农奴也赶在他前头,提前干起活来。因此他不得不承认,他所制订的纪律收到了应有的效果。他在摊开的草料上来回踱着,看到草已经晒到七、八成干,明天或许能够着手收藏了。他走到割草人跟前,看出天黑之前,草料就能全部收割完毕,他感到非常满意。

  “加劲干吧,伙计们,加劲干吧!”他鼓励着庄稼汉们,“你们早割完,我早放你们回家!”

  暑气渐渐消退;割草人因为主人的许诺加倍努力地干着。六点光景,农妇们开始把晒干的草料耙到一起,堆成草垛。再过一会儿,整个草场上都将一边是一排排割倒的草,一边是一堆堆的草垛了。普斯托捷洛夫坐在老地方,这一次他放心了,真的睡着了。快到七点时,一个声音惊醒了他。

  “干完了,阿尔塞尼·波塔贝奇!”

  草已全部割完,晒干的草也堆成了草垛;模范主人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谢谢,你们真棒!”他居然用夸奖的口吻说,“现在你们可以去干自己的活儿了!”

  “今年的草长得好极了,比哪年都强!”庄稼汉们赞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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