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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尚未开口,那中年妇人却先开口说:“二奶奶,你老别上前边去了,请回到自己屋里去吧。”说着,竟向旁边那三个妇人一努嘴,就将娇凤拥回房内。

  娇凤虽然不愿,但是没法抗拒,只得随了她们架弄,这时又回进房来,尚未落座,就问说:“你们都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拦着我不叫出去?再说你们到我这儿来做什么来了?”

  中年妇人闻言,向娇凤笑嘻嘻说:“你问我是哪儿来的?实对你说吧,我们是奉了樊游击樊大老爷的命来陪伴二奶奶的。”

  娇凤才知道是宗敏派来的,心中暗想宗敏与珠郎昨夜同在一处,今晨只宗敏到过我家,我家出了这样天翻地覆的事儿,怎的珠郎既不回家,又不见下落,一家人连甘氏大娘与玉骢小孩儿,听说全都被押走,怎的不见珠郎呢?宗敏虽将我救了下来,怎的不与我细细地说一说这事的经过呢?

  娇凤到此时还不曾看出那宗敏的鬼蜮,而只知此事是吴礼的主谋,还以为宗敏是肯为她帮忙的呢,所以她这时,很想将他请来,问一问这事的内容,和珠郎父子的安全问题,因此便向中年妇人问说:“樊老爷怎的自己不来?我有许多话要和他商量呢。”

  哪知中年妇人一听,当即眉欢眼笑地说:“可不是吗!你想念樊大老爷,樊大老爷也一样地惦记着你呢。”

  娇凤一闻这妇人说出此话,还以为乡下妇人不会讲话,以至说得那样不中听,便将脸色一沉,说:“你先别说废话,他叫你来,还有什么事吗?”

  中年妇人闻言,眼珠一转,立即又是一笑,低言俏语的向娇凤说:“难怪你的,我打量你对于你府上的这件儿还不大明白,不如由我来告诉你个一清二白,免得你心挂两头,樊大老爷那边,也是怪着急的。”

  娇凤闻言,心中十分嘀咕,忙应说:“好吧,我正想找个人问。你既知道,你就说吧。”

  中年妇人便干咳了两声,才笑盈盈地说:“只为李军门昨天晚间,忽然吩咐下来,说这里的穆索土司谋反有据,派了一百名標下弟兄们,由元江州吴同知带着,在飞鸟渡半路上截杀土司。幸亏土司遇见了樊大老爷,樊大老爷才将土司藏在一家山民老魏家的米柜中,也就是躲过一时之意,不料仍被吴同知搜出,当场命众兵丁将米柜扎了个稀烂,可怜穆索土司就被扎死在柜内。樊大老爷一见土司死了,忙着赶回来,想给你送信,没想到吴同知比他还快,樊大老爷来时,吴同知已在府上各处搜查,并且已将二奶奶也收押起来,樊大老爷这才和吴同知好说歹说,才算放了二奶奶你回家,其余你家大奶奶和小少爷,还有几个穆索的族人,一起都已连夜解往省里,听候巡抚大人的处置。樊大老爷虽然着急,也没法搭救,樊大老爷那个人是最热心不过的,二奶奶大概也知道,他因为如今土司也去世了,小少爷也押解进省了,撇下二奶奶一个人,自然心里难过,特派小妇人到此,一来陪伴二奶奶,二来……”说到这一句,忽然脸上透出一层神秘的微笑,两只眼睛望着娇凤,欲语不语的,似乎等着娇凤的答话。

  哪知娇凤自闻珠郎在飞鸟渡被众人扎死在米柜中,头顶上好似打了个霹雳,轰的一下,仿佛魂灵出窍,神智已有些不大清楚,中年妇人说后半截话时,她恍恍惚惚的并未听真,又似乎听到玉骢同被押解省城,可怜他这一点点年岁,便受此磨难,别问他以后的生死,就是眼前这点苦,玉骢也再受不了,因此娇凤此时,心中已乱到极处,哪还有心思听那中年妇人说那些废话,只瞪着一双大眼,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中年妇人哪里识得她此中痛苦,还在盘算如何替樊宗敏进挑逗的说词呢,谁知她正自盘算,忽然娇凤哇的一声,早就痛哭起来,中年妇人才慌了手脚,便一面慰劝,一面就乘机替宗敏下说词,说宗敏向来如何的深爱娇凤,如何的想来安慰娇凤,又怕娇凤面嫩,怕不好意思,这才派了自己前来,解说他的一片痴情,是如何的希望娇凤能与他同心合意,噜哩噜囌,一边替娇凤抹胸揉肚,一面自得其乐地说个不了。

  娇凤最初因伤心过度,一心只在悲痛珠郎的横死,与玉骢的被拘,也绝无心思去听妇人的唠叨,所以一个只管说,一个只管哭,简直一句不曾听进去,后来妇人说的多了,娇凤无心中偶然听到她一两句,似乎觉得语气不对,分明是宗敏怀了禽兽之心,叫这妇人来做说客的,这一留神,便往下听去,这一听,她就觉悟出他们诡谋来,当将过去事实前后细细一想,才恍然大悟,知道此事全由吴礼与樊宗敏这两个人头畜鸣的东西,故意设好圈套,只说请珠郎饮酒,却将他引入深山,谋害了性命,一面妄报谋反,乘机劫夺我家财产,一面便打上了自己的主意,真是既思夺其产,又思占其室,只恨珠郎不识奸谋,枉自送了性命,还害了个三岁的儿子,也遭到了反叛的罪名。此刻的娇凤倒一些儿也不觉得悲伤了,只是浑身气得冰冷,觉得一口凉气直往上撞,一时双目一阵发黑,两耳嗡的一声,一口气缓不过来,竟自急怒攻心,气死过去。

  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才听得耳畔有人叫唤,睁眼一看,自己早已躺在自己平日睡的床上,除了床边上坐着那个中年妇人,正在叫唤自己醒来,床前还站着一人,定睛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切齿仇人樊宗敏,但是娇凤此时成竹在胸,面上一些不露,只微微向他望了一眼,就闭目不语。

  宗敏等见娇凤已经醒转,倒也放心,当即坐在室中,有意无意地说几句鬼话,想试探娇凤的真意。娇凤何等聪明,早知其意,一时偏不对他做何表示,这真个将急色儿熬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知怎么好。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中年妇人见娇凤不哭不言,神情似较昨日和缓,一面悄悄告诉宗敏,一面在闲谈中,重又替宗敏下了说词。娇凤一听口气,越发断定此次之事,却是宗敏与吴礼二人同谋陷害,并无别情,自己目前亡夫子散,孑然一身,自然不难一死以殉夫子,但似此血海深仇,何年何日,由何人来替珠郎父子报复?眼见得这报仇二字,便应落在自己身上,到那时死了才不冤枉呢。

  要知凡是一个人,平常或是生来胆小,或是生来娇弱,这些多一半是环境造成的,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他生来的一股勇气,不过这种勇气不易发挥出来,如果不逢到那种环境,不受到那种刺激,不遇到那种压迫,也许一辈子就是那样平平稳稳地过去了,再也显不出他的勇气来,这是因为处境始终是平凡的,才将这个人也平凡地过了一生。

  如今娇凤处到如此拂逆的环境,受到如此的刺激,不由得从她的个性中,鼓励出刚毅坚韧之气,要想叫自己不要白死。于是当时听了妇人的话,默默地考虑应付此事的办法,一时便不再去问这妇人,也不再悲伤哭泣。那妇人本是三姑六婆之流,她们的本领,只是会用如簧的巧舌,捏造事实,去引诱一般意志薄弱的人,头脑却仍是简单的,一见娇凤自从知道了夫死的确消息,反倒不如先前那样悲伤,所以还认为女人流水般的情形,对于那位游击老爷樊宗敏具了同情,心中暗暗欢喜,觉得自己粲花妙舌,竟已发生了效力,便暗暗替樊宗敏打主意,如何能够得到美人的心许。

  到了晚间,娇凤见端进房来的酒菜非常丰富,心中更看透了几分。不一时,果然见宗敏笑嘻嘻地走进来,做出十分关切的神情,向娇凤问长问短,等到酒菜上来,便一再地劝娇凤略进饮食,免得自己身体受损,并且自己执壶旁立,又再三地劝娇凤就坐同饮。娇凤对此情形,更料定他不存善意,但自己正想借此机会报仇,便也不甚拒绝,只是不敢过于露骨,因知宗敏奸狡,怕他怀疑,被他看出自己假意接近的意思,那就什么都完了,因此娇凤对于他的劝慰,只是淡淡的若即若离,故存着矜持之态。果然宗敏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他在最初也怕娇凤含着别的用意,后来见娇凤对自己仍是不甚答理,心中才暗暗放去怀疑,这疑心一去,又变成亟亟的渴想,在这时候,娇凤对他稍加颜色,他就乐而忘形,一切都不再疑惧了。

  娇凤就是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过了三天。宗敏在此一过程中,虽说疑虑尽释,可是意马心猿,却再也忍耐不住,但自己觌面还恐碰了娇凤的钉子,仍命那妇人二次再做说客,探听娇凤的真意。

  娇凤闻言,知时机已至,便对那妇人正色说:“樊游击将我从危难中救出,总算救了我的性命,人非木石,谁能无情,就是樊游击的这番意思,我也都明白,不过我虽是一个妇人,也懂得纲常大义。我随穆索土司也已数年,况又生下玉骢,过去那一点夫妻情义,也不能不顾,虽然我孑然一身,此后生死祸福,都凭樊游击一句话,但是樊游击也应替我想一想,我也有我的难处,我也有我的意思,如其樊游击真心爱我,我还有许多心腹话,必须对他当面讲明,所以希望他能与我来面谈一次。”

  妇人听了,早笑得花枝招展地说:“你如何不早说呢?樊大老爷巴不得要跟你当面谈谈心呢,这有什么难的?从我这儿说起,就不许他不答应,准保今天晚间就来。”

  娇凤当即点头说好。宗敏听了妇人的传话,只欢喜得他心痒难搔,等到天黑,早就蛰向娇凤屋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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