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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李宫保书


  某窃闻荐士之难也,昔人以为非苟一而已矣,谓知之难、言之难、听信之难也。故以冯衍、尹纬之材,遭汉世祖、王景略之明,终日左右而卒莫之省,而赵括何人,得代廉颇?马谡虚名能惑诸葛,甚而周仁、许靖之属,土木之类,皆得尊显。嗟乎!士诚不易为荐也。公卿不荐士久矣,非独今之时然也,而今之时为甚。岂今之为公卿者皆不复有是心哉?势有所不行也。何也?科举之法行也。科举之法行,则凡翘楚特达之士,皆于科举乎出之。于是乎有以功业策名者,有以文章着著见者,有以气节行能见称于时者,问之,皆科目之士也。

  其间亦有不出此者,然而鲜矣。此岂科目之学为能尽之?世之所尚者在是,上之所用者在是。是以有志事功,有志文章,有志节义、行能者,皆俛焉求合有司之尺度,以求自见于世也。夫士之所为,固无有能外于事功、文章、节义者,而皆今之科目之所收也。然则科目之外,岂复有遗材哉?有之,皆潦倒无成,龌龊自守者,世固无所用之。无所用之,则亦无因知之矣。至于怀珍抱奇、道义自将者,方且韬默远名,人又乌得而知之哉?彼不知者,不必荐也;不得而知者,不得而荐也。

  其有可知者,多是立异徼名、工言无实之人,柳子所谓士之贼也。若是,虽谓之无士可也,是无怪乎今之公卿之不荐士也。士诚不易为荐也,而今之士又有不必荐者,科举之法行也,外此而有举焉,不以为迂不适时,则以为愚不知人,而非笑集其身矣。某家世服儒,薄有荫祚,少之时不自量度,亦尝有志当世,读书缀文,粗修士业,而受性朴鲁,鞭策不前,加之忧患交攻,日以堕废。

  自弘治乙卯抵今嘉靖壬午,凡十试有司,每试辄斥。年日以长,气日益索,因循退托,志念日非。非独朋友弃置,亲戚不顾,虽某亦自疑之。所谓潦倒无成,龌龊自守,骎骎然将日寻矣。明公领镇三吴,下邑虽在治属,间岁一临,实未尝弭节其地。某在诸生中,盖尝一再望见颜色,而猥贱无阶,莫得自前。诚使其身有所取材,公固无从见也。况其所能所守,颓败若此,明公何所据知?遂录其姓名,露章荐之于朝。犯迂不适时,愚不知人之议,不顾非笑,而断然行之。某诚愚,不知所以受知于公者,以为诚有材耶?彼科举之士,非有甚高难能者,业之三十年,曾不得一隽以自振发,其效亦可见矣。若夫怀藏道德,抱节守贞,某实非其人。即其人将自韬约远引,不令公知矣。或采听人言,得之游扬,又安知其非立异徼名,工言无实者哉?安知其非赵括、马谡,非周仁、许靖之俦哉?即万一有焉,所为损公不小矣。而公岂亦尝念之哉?乃公之意则有在也。

  庞统有言:当今雅道陵迟,所冀拔十得五,使有志者自励耳。某诚知陋劣不足辱公,而公岂以区区一人,而懈其厉人辅世之盛心哉?必如郭隗先从隗始之言,则某岂不得为燕国之马首哉?若是,则公之于某也,又何必知之深,见之审,而后为能用其情哉?然其所以知之见之,实有出于至深极审之上者。诚以明公三朝旧臣,出入中外垂四十年,好贤礼士,闻于天下,一时及门之士多矣,其文学行义踰于某者亦多矣。

  岂无工言语、露才谞以求知于公者,公皆不之顾,而独有意于某,岂不以求于人者深,则得于已者浅也?某视一时文学行义之士,诚不敢望其后尘,而独不欲求知于人。是故虽以公之好贤礼士,作镇吴门,相望一舍,而私门无某之迹,只尺之书,未尝一至左右。此非高亢自贤而有所要也,士之体当然耳。使于此有求焉,是失其所以为士矣。失其所以为士,而欲以士荐,虽愚人不为也,而谓公为之哉?某之所以受知于公,必有的然当其心者,而语言才谞不足云也。

  是故古人之知人也,夫惟以古人之道知人,则亦能以古人之道荐人。用是天子信之,宰相受之,朝奏夕报,而某遂得以白衣被命,列官清禁,周旋多士之中。自顾能薄望卑,不应得此,而举朝不以为非,天下咸歆其遇。岂不以公之志行素孚于人,朝廷中外,举鉴其诚,谓其所为惟以辅世励人为心,而非有所私于某也。夫始也,某未尝有求于公也,而公荐之,又不有私于某。某之所恃者,士之体也;公之所操者,王公大人之职也。士存其体,王公大人守其职,虽古之至理之世,不过如此。而所为致之,乃在明公一举措之间。某何幸,身自际之,其所为感公之知,饮公之德,宜何如其深也!

  或谓明公此举,实用司寇林公之言。果尔,益以见公之德之不可及也。昔张安道与欧阳文忠雅不相能,及荐苏明允,乃独属之欧公,谓非永叔不能荐。欧公不以张公为嫌,卒荐而官之。当是时,惟知与明允为地,他皆不暇计也。卒之明允以文章名世,议者谓不负为欧公门下士,而千载之下,欧阳子独享知人之明。林公诚知某也,岂不能自荐哉?所以必属之公者,以欧阳子待公也。某无似,视明允无能为役,亦图无负为公门下士耳。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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