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业·卢纮母罗淑人墓志铭

卢纮母罗淑人墓志铭

　　敕赠卢母罗淑人墓志铭

　　淑人姓罗氏，楚之蕲州人，赠大中大夫盐运使卢公首山讳如鼎之妻，进士管江南漕务左参政纮之母也。首山于癸未二月，贼张献忠攻蕲，誓死设守，得正而毙。参政时计偕在都，次子绂又先期遇害。淑人哭号行求，收公尸于骸骨撑拒之中，以待参政之还，忧劳成瘁，不半载而卒，得年六十有七。盖公之死则殉城也，淑人之死则殉夫也，可谓酷矣。人犹为淑人厚幸曰：“未没于兵。”又六年，参政成进士，圣朝推恩其母，初以新泰令赠孺人，再以桂林府同知赠宜人，三以长芦盐运使赠淑人，国家十数年间，凡有覃庆大典，参政母子未尝不在褒宠中，可谓荣矣。人犹为淑人惋惜曰：“不及于禄。”伟业读其家传而叹曰：“天地墋黩，生民糜烂，闺门妇孺以一身搘拄于室家骨肉九鼎一丝之际，岂不难哉！”

　　当蕲之初被兵也，首山之次子绂、绂子晨初、从子绅、绅子震初皆死，而绂妻杨氏、震初妻袁氏死尤烈。又一月，而首山及参政之长子旦初同罹于难。蕲、黄既全楚之望，卢氏尤称忠孝义门，推厥本源，咸出公与淑人之教。至于今曹江之水空流，宋庙之火久熄，有过中郎之闾而吊其礼宗者，几与共姬、孝娥同其节概。淑人生尝荼苦，没被宠荣，乌头双阙，且与丰碑宰木照耀天壤，此史氏所必载，而私纪可以弗之详乎？

　　按状，淑人之父绣轩公官藩府书记，从荆邸自建昌迁于蕲，因家焉。卢氏参政之大父曰赠大中大夫南槐公，两家共里闬为世好。绣轩任侠能文，南槐之弟曰南林，好棋酒，尤相善。南槐尝远游而不在，两人共弈，从者剑首山立于前，南林抚之曰：“兄子也，请君女以为婚。”罗公笑而应曰：“诺。”南槐至而弗改也。南槐娶于宋，有二子而母见背，公生已五年矣，继室以李氏，无子，视之如所生。罗氏则为爱婿早失恃，其周惜甚有恩纪，参政言之辄出涕曰：“吾外王父之德，犹吾王父也。”

　　淑人年十九归于公。生长高门，母朱又宗家女也，装送为盛。淑人綦缟自甘，纨縠弗御，箴管鞶帙，纫治必工。为人俭而庄，柔而正，通诗书，能识其大义，事高堂具有礼法。南槐天性刚严，寝门之内，慑气屏息，李淑人虽贤乎，后姑也，舅氏之佐簉者又拟于女君，勃稽语言，易生嫌间。伯兄长姒为之析产异居。淑人则下气怡色，就养无方，二十余年，能奉之以终始，斯其孝可知已。罗氏之饔人，膳羞脯醢，仿王家食官之制，南槐进而甘之，舍是即投箸命彻。淑人知之，中厨躬自割烹，约水火之齐，酱物珍物，必致其美，命媵者奉以馈曰：“此罗氏羹也。”淑人性不饮，自奉粗饭无兼味。有洁癖，簠簋匕箸必手涤，而几席振拂无纤尘。身亲井臼，生殖渐充，僮指百余，计口赋食，尝御之以宽，终岁不闻疾言遽色，而内外奉其规程，莫敢陕输嬉笑者，其家法如此。首山屡踬于锁院，淑人婉语相劳苦。参政兄弟就外傅，所以教督之有方。尝篝灯听其夜读，至《东汉·宋弘传》，举弘糟糠贫贱之语以为训；又至《寇准传》，曰：“‘天下好，用寇老。’儿为人当如此矣。”得参政丙子贤书信，曰：“若它日所就讵止此？”旁人睨之，殊无惊喜容，退而皆服。

　　寇祸之作也，首山自郊徙于城，淑人方盥洗，闻鬼哭，怆然知不保。城陷，公被缚矣，已而释乎执。参政之子旦初、昭初扶其母张淑人以免，弟绂则与妻子偕没。淑人苍黄散，有外戚熊姓者导之使归。逾月寇复至，公与于难，二孙别而累，昭初乘间逸，旦初遂不知生亡。淑人僵立坏墙之旁，同里顾氏妾者左右之，还之以其衣，遂与张淑人偕脱。呜呼，此二者孰非天为之哉！首山以二月二十二日殪，又十日于江崖而得，淑人哭而收之，焚以殓，乱故不成丧也。参政间道西还，遇其孥于湖涘之舟，相扶归辰山乡庄，而淑人亦以病，八月之二十二日遂革。其诀也，犹以没身子手为幸。饭含之夕，非淑人避兵时所携帛中金，则不能为椑。参政言之辄噭然泣。墓在虾蟆湖之秀山原，以视土门珠树林首山藏骨处为别葬。孔子曰：“卫人之祔也离之，鲁人之祔也合之。”季武子曰：“合葬非古也，周公盖祔。”君子之重其亲，有其礼，无其时，不能行也。同穴之诗，平世之所为作，讵所论于流离板荡哉！夫井陉之复以矢，狐骀之吊以髽，若首山公者，所谓埋而置揭，得土而已，此穷于《礼》者之礼也。淑人则犹得敛以时服，悬棺而封，故其于公也，有杞梁同绝之心，而援苍梧不从之义。别志者，盖变文以起例，所以著其孝而申其哀焉。

　　余尝泛览史传，每叹天下大乱，女子之死节者，其姓名最易为抑没，传者盖千不获一。惟子奉其母，妇奉其姑，幸而得免者，其后门第光显，后人为之称述，或侧见于《孝义》《独行》、世家、列传之中，而贞姬节母，遂以奕世不朽。今观淑人得全，而杨氏、袁氏因之并著于后，盖造物若留之，俾生者绝而复续，死者隐而得章，必如此始可报首山于九原而启参政于身后，岂偶然哉！余史官也，又尝使楚，于楚事宜详。参政今宦于吴，为廉吏，为孝子。《传》曰：“非此母不生此子。”然则淑人之必传于百世无疑也。是何可不铭？铭曰：

　　钴鉧源泉兮其流发发，爰采香草兮我心则悦。
　　石穴洲高兮铜零江小，翠筿霜筠兮停云缥缈。
　　若堂若斧兮出于湖坟，三湘之哲兮八米之门。
　　释奴龙子兮一日千里，伊谁贻之兮母之怀矣。
　　蕲春大泽兮狐鸣篝火，黄巾城下兮白骨道左。
　　父求死子兮妇求死夫，毋使并没兮天乎何辜！
　　我刻斯铭兮用昭湣纶，谁曰不见兮，后千百世其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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