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简牍检署考（节选）

简牍检署考（节选）

　　书契之用，自刻画始。金石也，甲骨也，竹木也，三者不知孰为後先，而以竹木之用为最广。竹木之用亦未识始於何时，以见於载籍者言之，则用竹者曰“册”，《书·金滕》“史乃册祝”，《洛诰》“王命作册逸祝册”，《顾命》“命作册度”。“册”字或假鞭策之“策”字为之，《聘礼》“百名以上书於策”，《既夕礼》“书遣於策”，《周礼·内史》“凡命诸侯及公卿大夫，皆策命之”，《左传》“灭不告败，克不告胜，不书於策”，又“名藏在诸侯之策”是也。曰“简”，《诗·小雅》“畏此简书”，《左传》“执简以往”，《王制》“太史执简记”是也。

　　用木书者曰“方”，《聘礼》“不及百名书於方”，《既夕礼》“书瑁於方”，《周礼·内史》“以方出之”，《哲簇氏》“以方书十日之号”是也。曰“版”，《周礼》“小宰听闾里以版”，“司书掌邦人之版”，“大胥掌学士之版”，“司士掌群臣之版”，“司民掌民之数，自生齿以上皆书於版”是也。曰“牍”，《韩诗外传·七》“周舍见赵简子云：墨笔操牍”是也。

　　竹木通谓之“牒”，亦谓之“札”，司马贞《史记索隐》“牒，小木札也”。颜师古《汉书注》“札，木简之薄小者也，此谓木牒木札也”。《说文》“简，牒也”。又，“牒，札也”。《论衡·量知篇》“截竹为筒，破以为牒”。《文心雕龙》“短简编牒，此谓竹牒也”。《左传疏》“单执一札，谓之为简，此谓竹札也”。

　　殷周制度虽不可得而详，然战国以降则可略述焉。

　　上古简策书体，自用篆书。至汉晋以降，策命之书亦无不用篆者。《独断》云：“策书篆书。三公以罪免亦赐策，文如上策而隶书，以尺一木，两行。惟此为异。”《通典》五十五晋博士孙毓议曰：“今封建诸王裂土树藩，为册告庙，篆书竹册，执册以祝，讫藏於庙……四时享祀，祝文事讫不藏，故但《礼》称：祝文尺一白简，隶书而已。”然则事大者用策，篆书，事小者用木，隶书，殆为通例。《隋志》言“北齐封拜册用篆字”，盖亦用汉晋之制也。孔安国《尚书序》云：“以所闻伏生之书，考论文义，定其可知者为隶古定，更以竹简写之。”则汉时六经之策，似用隶书。然孔传赝作不足信。又汉经籍虽有古今文之分，然所谓今文，对古籀言之，亦不能定其为篆为隶；唯汉时宫籍狱辞，亦书以简，则容有用隶书之事。

　　又书传所载，似简策亦有用草书者，则殊不然。《史记·三王世家》褚先生曰：“臣幸得以文学为侍郎，好览观太史公之列传，列传中称三王世家文辞可观，求其世家终不能得。窃从长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书，编列其事而传之……谨论次其真草诏书，编於左方。”顾氏炎武《日知录》二十一据此遂谓“褚先生亲见简策之文，而孝武时诏已用草书”。然褚先生所谓真草诏书，盖指草稿而言。封拜之策，诸王必携以就国；则长老好故事者所藏，必其草稿无疑，未足为草书策之证也。宋黄伯思《东观馀论》上《汉简辨》云：“近岁关右人发地得古瓮，中有东汉时竹简甚多，往往散乱不可考，独永初二年讨羌符，文字尚完，皆章草书，书迹古雅可喜，其词云云。”则汉时似真有草书之简。然据赵彦卫《云麓漫钞》七所纪，则不云竹简，而云木简，且谓吴思道亲见之于梁师成所，其言较为可据。则以章草书简，均无确证，或竟专用篆隶矣。

　　简牍之用，始于何时，讫于何代，则无界限可言。殷人龟卜文字及金文中，已见“册”字，则简策之制古矣。“方版”二字，始见《周礼》，然古代必已有此物。又世或有以缣帛之始，为竹木之终者，则又不然。帛书之古，见于载籍者，亦不甚後于简牍。《周礼·大司马》“王载太常……各书其事与其号焉”，又《司勋》“凡有功者，铭书于王之太常”，《士丧礼》“为铭各以其物（注：杂帛为物），亡则以缁，曰某氏某之柩”，皆书帛之证。《墨子·明鬼篇》“古者圣王，必以鬼神为其务，又恐後世子孙不能知也，故书之竹帛，传遗後世。子孙咸恐其腐蠹绝灭，後世子孙不得而纪，故琢之盘盂，镂之金石以章之，又恐後世子孙不能敬威以取祥，故先王之书，圣人之言，一尺之帛，一篇之书，语数鬼神之有也，重又重之”。《墨子》之书，虽作于周季，然以书竹帛称先王，则其来远矣。《晏子春秋》七“昔吾先君桓公予管仲狐与谷，其县十七，著之于帛，申之于策，通之诸侯”。《论语》“子张书诸绅”，《越绝书》三十“越王以丹书帛”《韩非子·安危篇》亦云：“先王致理于竹帛”，则以帛写书，至迟亦当在周季。然至汉中叶，而简策之用尚盛，《汉书·公孙贺传》“朱安世曰：南山之竹，不足尽我辞”，是狱辞犹用简也。刘向序录诸书皆云“定以杀青”，是书籍多用简也。《汉书·艺文志》所录各书，以卷计者，不及以篇计者之半，至言事通问之文，则全用版奏，少竹之处，亦或用以写书，虽蔡伦造纸後犹然。晋时户口黄籍，尚用一尺二寸札，至晋末始废。《初学记》二十一引《桓玄伪事》曰：“古无纸，故用简，非敬也。今诸用简者，皆以黄纸代之。”至版牍之废，则尚在其後。晋人承制拜官，则曰“版授”，抗章言事则曰“露版”。《南史·张兴世传》：“宋明帝即位，四方反叛，时台军据赭忻，朝廷遣吏部尚书褚彦回就赭忻行选。是役也，皆先战授位，檄板不供，由是有黄纸札”。盖简牍时代，肇于缣素之先，而尚延于谷网等纸之後，至南北朝之终，始全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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