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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祯野乘序


  呜呼!史家之难,其莫难于真伪之辨乎?史家之取征者有三:国史也,家史也,野史也。于斯三者,考核真伪,凿凿如金石,然后可以据事迹、定褒贬。而今则何如也!

  自丝纶之簿、左右史之记、起居召对之籍化为煨烬,学士大夫各以己意为记注,凭几之言可以增损,造膝之语可以窜易。死君亡父,瞒天谰人,而国史伪。自史馆之实录、太常之谥议、琬琰献征之记载委诸草莽,世臣子弟各以私家为掌故,执简之辞,不必登汗青,裂麻之奏,不必闻朝着,飞头借面,欺生诬死,而家史伪。自贞元之朝士、天宝之父老、桑海之遗民,一一皆沉沦窜伏,委巷道路,各以胸臆为信史,于是国故乱于朱紫,俗语流为丹青,循蟪蛄以寻声,佣水母以寄目,党枯仇朽,杂出于市朝,求金索米,公行其剽劫,才华之士,不自贵重,高文大篇,可以数缣,邀取鸿名伟伐,可以一醉博易,而野史伪。韩退之论史官善恶,随人憎爱附党,巧造语言,凿空构立,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传记,传万世乎?谓余不信,则又以人祸天刑惧之。曰:“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痛哉斯言!正为今日载笔之良规、代斫之炯鉴也。

  梁谿邹流绮氏,名家俊民,衔华佩实,耻国史之沦坠,慨然引为己任,先后纂述有成编矣。而又不自满,假以余为守藏旧老,不择其蒙瞽而问道焉。余敢以两言进:一则曰“博求”,二则曰“虚己”。夫子作《春秋》,使子夏行求十有四国宝书,此博求也。其定礼也,一曰:“吾闻诸老聃。”再曰:“吾闻诸老聃。”此虚己也。太史公于《国语》、《世本》、虞卿、陆贾之书,无不揽采,叙荆轲、留侯事,征诸侍医、征诸画工,亦此志也。具是二者,又取退之人祸天刑之惧,为之元龟师保,于史也,其庶矣乎!邹子抠衣敛笔,自命野乘,未敢掉鞅超乘,驰骋上下,于迁、固、晔、寿之间,实斯言也。吾有望矣。

  往予领史局,漳浦石斋先生过予扬榷,辄移日分夜。就义之日,从容语其友曰:“虞山尚在,国史犹未死也。”劫火之后,归老空门。每思亡友坠言,抱幽冥负人之痛。邹子,漳浦之高弟,卒能网罗纂集,以继其师之志。漳浦云车风马,在帝左右,监观阴骘,故知恒在于斯。邹子尚勉之哉。呜呼!邹子尚慎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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