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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1)


  ◎跋

  ◇书苏伯脩御史断狱记后

  往岁朝廷虑天下断狱之未审,用中书、御史台议,遣官审覆论报。仆时居山间,闻人言之,山岳震叠,如雷雨之将至,阴风鸣条,飞电烁目。豪民猾吏,窜伏如鼠,俱自期不能免;而衔冤抱痛之民,莫不伸眉引项,若槁叶之待滋润。及其至,则风止雨霁,望者如败军之归,而畏者如鹰隼之脱绦而得扶摇也。则怪而问于老成更事之人,咸曰:“断大狱,必视成案。苟无其隙,不得而更焉。”因退自太息曰:“苟如是,乌用是审覆者为哉!”于是大信刀笔之真能生死人矣。

  既又闻诸人曰:“非朝廷意也,奉命者之不恪耳。”及观国子博士黄先生所叙御史苏公虑囚湖北所平反事,曷尝拘于成案哉?然后知贤人所为,固与众人异矣。夫以一湖北之地,公一巡历,而所平反者八事,所擿豪右之持吏而尼法者又数事,岂他道之无冤民耶?无苏公而已矣。

  仆往尝观于牧民之以简讼名者,之其庭,草生于阶;视其几,尘积于牍。徐而访于其乡,察其田里之间,则强梁横行,怨声盈路。问其故,曰:“官不受词,无所诉。受之而已矣。”大吏至,则曰:“官能不生事,民哗,非官罪也。”则皆扶出之,诉者悉含诟去,则转以相告,无复来者。由是卒获简讼之名。

  呜呼!舆图广矣,不皆得苏公。彼上报于朝廷者,又将获备事之赏矣。然后怨愤之气,拗而为斗杀,激而为盗贼,郁而为灾沴,上应乎天,谁之咎哉?呜呼!使人人如苏公,刑期于无刑不难矣!

  明天子在上,庶其见之。则求诸老成,以为典刑,舍是编,其奚适哉?

  ◇书刘禹畴行孝传后

  世之所谓浮屠者,果何道而能使人信奉之若是哉?人情莫不好安乐而恶忧患,故惴之必于其所恒惧,诱之必于其所恒愿,然后不待驱而自赴。浮屠氏设为祸福之说,其亦巧于致人与。夫四海之众林林也,而无不为其所致,何哉?彼固非止惑愚昧而已也。

  人情无不爱其亲,亲没矣,哀痛之情未置,而谓冥冥之中欲加以罪,孰不惕然而动于其心哉?间有疑焉,则群咻之,若目见其死者拘于囹圄受棰楚而望救者。故中材之人,莫不波驰而蚁附,虽有笃行守道之亲,则亦文致其罪,以告哀于土偶木俑之前。彼固自以为孝,而不知其为大不孝,岂不哀哉!且彼谓戕物者必偿其死,故有牛马羊豕蛇虺之狱,谓天下之蠢动者举不可杀也。今夫虎豹鹰鹔,搏击蜚走以食,日不知其几何,而独无罪也哉?人之杀物有狱矣,虎豹食人而无狱,何其重禽兽而轻人也?彼又谓妇人之育子者,必有大罪。故儿女子尤笃信其说,以致恩于其母。吾不知司是狱者谁欤?人必有母,将舍其母而狱人之母与?将并与其母而狱之与?狱其母,不孝;舍其母而狱人之母,不公。不孝不公,俱不可以。令二者必一居焉,将见群起而攻之矣。虽有狱,谁与治之?宰天地者,帝也。彼则谓有佛焉,至论佛之所为,呴呴妪妪,若老妇然。有呼而求救,不论是非,虽穷凶极恶,无不引手援之。使有罪者勿恒刑,是以情破法也。夫法出于帝,而佛破之,是自获罪于天也。吾知其无是事也昭昭矣。

  以刘子之贤,其不为所惑,无足怪者。吾独悲夫天下之为刘子者不多也,故又为之言,以寤夫知爱其亲而不知道者。

  ◇书善最堂卷后

  武林陈舜中以“善最”名其堂,介其友富君子明求予言。夫立言以明道,而求言于人者,将以正己之所学,言可以苟乎哉?

  所谓“善最”者,盖本于东汉东平王。王之言,天下之格言也,人以是而服膺焉。圣贤之为道,不外是矣。然善之云,不过概而言之,求诸实践,必有其方,不可徒云云而已也。今夫世俗之人,类以善自名也,观其行而不掩,道之不明也久矣。夫善,未易择也。恭与鹴相邻,讦与直相似;小谅贼信,小慧贼智,小刚贼勇,小不忍贼仁。故有非礼之礼,非义之义,疑似之间,禽跖分焉,可不慎哉?是故择焉而不得其中,道焉而不知其穷,古之人有为之者,杨墨是也。知焉而不能蹈,好焉而不能用,取其名不必其实,古之人有为之者,郭公是也。若人之心,未尝不自谓己能善也,而卒于不善。为善之名,岂易当哉?

  且题扁之设,起于何人乎?盘之铭,几杖之书,朝夕警省,淬厉以成其德,非炫外以为观也。今之揭于轩、标于楣、大书以示于人者,其果有志于自警乎?抑将从事于咏歌以为娱也?屈子曰:“善不由外来,名不可以虚作也。”古之人,有卫武公者,“抑抑”之戒陈于庭,而睿圣之名垂于后,若是故咏歌乃有益也。呜呼!诗不如《抑》,人不如卫武公,则求者为徒求,言者为妄言矣。

  ◇题医者王养蒙诗卷后

  李君一初序王养蒙之为医,且美其不屑为吏,予独谓此无足怪者。

  虎豹鹰掞,日杀物以养其躯,至死不厌;驺虞视生草而不折,见生虫而不践。其嗜好不同,出于天性,易之则两死,物理然也。何独疑于人哉?故吏与医为二道:活人以为功者,医之道也,其心慈以恕,而仁者好之;利己而无恤乎人者,吏之道也,其心忍以刻,而不仁者好之。故以吏之心为医者,业必丧;以医之心为吏者,身必穷。又何怪乎善医者之不屑为吏也哉!

  虽然,今之以医道为吏者未见也,而以吏道为医则有矣。然则养蒙贤乎哉!吾故发李君之言,以附于孟氏论巫匠之末。

  ◇书为善堂卷后

  大梁武子宣之父明德君,名其居之堂曰“为善”。君卒,子宣奉其母夫人之命,祠君于堂。而服膺为善之训,乃作法海兰若于建业城南,又奉母航海至于补陀洛伽之山,以求所谓大士真仪者,将以广为善之路也。故翰林学士虞公为之记,文献之士为之言者不少,而子宣之求言于四方未已也。吾固有以知其心矣。

  夫人志于道而未获所向,故愿就有道而正焉。是其好学笃行之诚,积于中而见乎外也,正宜因其愤悱而启发之。惜无有以圣人之道与之言,而徒就其所已行者缕缕焉,宜其不足乎心而求之不置也。孟子曰:“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昔宋人有好玉者,得燕石焉,以为玉而宝之,革柜十重,巾十袭。周客见而笑之。夫好玉则诚好玉矣,而未为知玉也,故不免为识者所笑。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载在方册,其所言皆善言也,其所行皆善行也,天下之善莫能外之矣,舍是而他求焉,惑也。夫人之所食以生者,五谷也。今有厌五谷而不食,则必求夫爽口蜇吻之味而食之,则不戕其生者,鲜矣。故圣人之道,五谷也;异端之道,爽口蜇吻之味也。圣人之道,求诸日用之常;异端之道,必索隐以行怪。其势不并立也。是故欲求道者,必先定其所向。如将适燕,先举辕而指北,然后访而取途,则无倒行之悔矣。故孟子道性善,必称尧舜。恐其不知孰为善、孰为不善也,故以尧舜的之。知所在矣,又必有至之之道,是故颜渊问克己复礼,必请其目。如是而后可以言为善矣。择之而不得其正,为之而不知其方,心与事相违,而德与言不相类。

  冥行而不问,学者之失也;问焉而不告,听者之咎也。人有所请,不知则不必言,知则当尽言之;不然,则皆圣人之罪人矣。予虽不识子宣,观其求之广而知其志之笃,于是乎尽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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