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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武神道表


  亭林先生神道表(全祖望 撰)

  顾氏世为江东四姓之一,五代时由吴郡徒徐州南宋时迁海门已而复归于吴,遂为昆山县之花浦村人。其达者,始自明正德间曰工科给事中广东按察使司佥事溱,及刑科给事中济。刑科生兵部侍郎章志,侍郎生左赞善绍芳及国子生绍芾,赞善生官荫生同应,同应之仲子曰绛,即先生也。绍芾同吉,早卒,聘王氏,未婚守节,以先生为之后。

  先生字曰宁人,乙酉改名炎武,亦或自署曰蒋山佣,学者称为亭林先生。少落落有大志,不与人苟同,耿介绝俗。其双瞳子中白而边黑,见者异之。最与里中归庄相善,共游复社相传有“归奇顾怪”之目。于书无所不窥,尤留心经世之学。其时四国多虞,太息天下乏材以至败坏,自崇祯己卯后,历览《二十一史》,《十三朝实录》、《天下图经》、前辈文编说部,以至公移邸抄之类,有关于民生之利害者随录之,旁推互证,务质之今日所可行,而不为泥古之空言,曰《天下郡国利病书》;然犹未敢自信,其后周流西北且二十年,遍行边塞亭障,无不了了而始成。其别有一编曰《肇域志》,则考索利病之余,合图经而成者。予观宋乾、淳诸老,以经世自命者,莫如薛艮斋,而王道夫、倪石林继之,叶水心尤精精悍,然当南北分裂,闻而得之者多于见,若陈同甫则皆欺人无实之大言,故永嘉、永康之学皆未甚粹,未才若先生之探原竟委,言言可以见之施行,又一禀于王道而不少参以功利之说者也。最精韵学,能据遗经以珔六朝唐人之失,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欲追复三代以来之音,分部正帙而究其所以不同,以知古今音学之变。其自吴才老而下,廓如也,则有曰《音学五书》。性喜金石之文,到处即搜访,谓其在汉唐以前者,足与古经相参考,唐以后者,亦足与诸史相证明,盖自欧、赵、洪、王后,未有若先生之精者,则有曰《金石文字记》。晚益笃志《六经》,谓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故其本朱子之说,参之以慈溪黄东发《日抄》,所以归咎于上蔡、横浦、象山者甚峻,于同时诸公,虽以苦节推百泉、二曲以经世之学推梨洲,而论学则不合,其书曰《天下指南》。或疑其言太过,是固非吾辈所敢遽定,然其谓经学即理学,则名言民。而《日知录》三十卷,尤为先生终身精诣之书,凡经史之粹言具在焉。盖先生书尚多,予不悉详,但详其平生学业之所最重者。

  初太安人王氏之守节也,养先生于襁保中。太安人最孝,尝断指以疗君姑之疾。崇祯九年,直指王一鹗请旌于朝,报可。乙酉之夏,太安人六十,避兵常熟之郊,谓先生曰:“我虽妇人哉,然受国恩,果有大故,我则死之。”于是先生方应昆山令杨永言之辟,与嘉定诸生吴其沆及归庄共起兵,奉故郧扶王永祚,以从夏文忠公于吴,江东授公兵部司务事既不克,永言行遁去,其沆死之,先生与庄幸得脱,而太安人遂不食卒,遗言后人莫事二姓。次年闽中使至,以职方郎召,欲与族父延安推官咸正赴之,念太安人尚未葬,不果。次年,几豫吴胜兆之祸,更欲赴海上,道梗不前。

  先生虽世籍江南,顾其姿禀颇不类吴会人,以是不为乡里所喜,而先生亦甚厌裙屐浮华之习。尝言:“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了不足恃。”既抱故国之戚,焦原毒流,日无宁晷。庚寅,有怨家欲陷之,乃变衣冠作商贾,游京口,又游禾中。次年,之旧都拜谒孝陵,癸已再谒,是冬又谒而图焉。次年,遂侨居神烈山下,遍游沿江一带,以观旧都畿辅之胜。顾氏有三蕊仆曰陆恩,见先生日出游,家中落,叛投里豪。丁酉,先生四谒孝陵归,持之急,乃欲告先生通海,先生亟往禽之,数其罪,湛之水。仆婿复投里豪,以千金贿太守,求杀死先生,不系讼曹,而即系之奴之家,危甚。狱日急,有为先生求救于■■者,■■欲先生自称门下而后许之,其人知先生必不可,而俱失■■之援,乃私自书一刺以与之,先生闻之,急索刺还,不得,列揭于通衢以自白。■■亦笑曰:“宁人之卞也!”

  曲周路舍人泽溥者,故相文贞公振飞了也。侨居洞庭之东山,识兵备使者,乃为诉之,始得移讯松江而事解。于是先生浩然有去志,五谒孝陵始东行,垦田于章丘之长白山下以自给。戊戌,遍游北都诸畿甸,直抵山海关外,以观大东。归至昌平,拜谒长陵以下,图而记之。次年再谒。既而念江南山水有未尽者,复归,六谒孝陵。东游直至会稽。次年,复北谒思陵。由太原、大同以入关中,直至榆林。是年,浙中史祸作,先生之故人吴、潘二子死之,先生又幸而脱。甲辰,四谒思陵。事毕,垦田于雁门之北,五台之东。

  初先生之居东也,以其地湿,不欲久留,每言马伏波田畴,皆从塞上立业,欲居代北。尝曰:“使吾泽中有牛羊千,则江南不足怀也。”然又苦其地寒,乃但经营创始,使门人辈司之,而身出游。丁未之淮上。次年自东入京师。莱之黄氏,月奴告其主所作诗者,多株连,自以为得,乃以吴人陈济生所辑《忠义录》,指为先生所作,首之,书中有名者三百余人。先生在京闻之,驰赴山东自请勘,讼系半年,富平李因笃自京师为告急于有力者,亲至历下解之,狱始白。复入京师,五谒思陵。自是还往河北诸边塞者几十年。丁巳,六谒思陵,始卜居陕之华阴。

  初先生遍观四方,其心耿耿耿未下,谓“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乃定居焉。王征君山史筑斋延之。先生置五十亩田于华下供晨夕,而东西开垦所入,别贮之以备有事。又饵沙苑蒺藜而甘之曰:“啖此久,不肉不茗可也。”凡先生之游,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默育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

  方大学士孝感熊公之自任史事也,以书招先生为助,答曰:“愿以一死谢公,最下则逃之世外。”孝感惧而止。戊午大科,诏下,诸公争欲致之,先生豫令诸门人之在京者辞曰:“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次年大修《明史》,诸公又欲行荐之,贻书叶学士讱庵,请以身殉得免。或曰:“先生谓钓名者也。今夫妇人之失所天也,从一而张,之死靡慝,其心岂欲见知于人?若曰盍亦令人强委禽焉,而力拒之以明节,则吾未之闻矣。”华下诸生请讲学,谢之曰:“近日二曲亦徒以讲学故得名,遂招逼迫,几致凶死,虽曰威武不屈,然而名之为累,则已甚矣!又况东林覆辙,有进于此者乎?”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关于经术政理之大,不足为也。韩文公起八代衰,若但作《原道》、《谏佛骨表》、《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诸篇,而一切谀墓之文不作,岂不诚山头号乎!今犹未也。”其论为学,则曰:“请君关学之余也。横渠、蓝田之都,以社为先,孔子尝言博我以文,允之以礼,而刘康公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运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佐料则君子为学,舍礼何由?近来讲学之师,专以聚徒立帜为心,而其都不肃,方将赋《茅鸱》之不暇,何问其余!”

  寻以己未出关,观伊洛,历嵩少,曰:“五岳游其四矣。”会年饥,不欲久留,渡河至代北,复还华下。先生即负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反至每小试之,垦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随寓即饶足。徐尚书乾学兄弟,甥也,当其未遇,先生振其乏。至是鼎贵,为东南人士宗,四方从之者如云,累书迎先生南归,愿以虽业居之,且为买田以养,皆不至。或叩之,答曰:“昔岁孤生,飘摇风雨,今兹亲串,崛起云霄,思归尼父之辕,恐近伯鸾之灶;且天仍梦梦,世尚滔滔,犹吾大夫,未见君子,徘徊渭川,以毕余年足矣。”

  庚申,其安人卒于昆山,寄诗挽之而已。次年,卒于华阴,无子,徐尚书为立从孙洪慎以承其祀。年六十九。门人奉丧归葬昆山之千墩。

  高弟吴江潘耒收其遗书,序而行之,又别辑《亭林诗文集》十卷,而《日知录》最盛传。历年渐远,读先生之书者虽多,而能言其大节者已罕,且有不知而妄为立传者,以先生为长洲人,可哂也。

  徐尚书之冢孙涵持节粤中,数千里贻书,以表见属,予沉吟久之。及读王高士不庵之言曰:“宁人身负沉痛,思大揭其亲之志于天下,奔走流离,老而无子,其幽隐莫发,数十年靡诉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而起少年,推以多闻博学,其辱已甚,安得不掉首故乡,甘于客死!噫,可痛也!”斯言也,其足以表先生之墓矣夫。其铭曰:

  先生兀兀,佐王之学。
  云雷经纶,以屯被缚。
  渺然高风,廖天一鹤。
  重泉拜母,庶无愧作。

  (2023-2-10,通校。胡案:文中■■指钱谦益。其时顾炎武弃世日久,当是传闻失实。“双瞳子中白而边黑”亦断无是理。太安人遗言“后人莫事二姓”,则疑是顾炎武不出山做官的推托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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