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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平甘援陕(4)


  过往的部队到了平凉,我都一一点名,骡马、枪支以及弹药,亦都按单点验,应当改编补充的一一予以改编补充,使之整整齐齐。凡部队开上前方,都要经过此间。经过此间,都要如此办理。又每天举行朝会,各军军长以及各路总指挥,也都一样地排班点名,点到谁,谁就立正答“有”。每次开会,王铁老总是站在我旁边参观,看见此种精神,于是夸奖说:

  “凭你的精神,张作霖、吴佩孚都打倒了。他们对于高级将领,是以赌博、妓女来联络;你却对他们点名,点到谁,谁就立正呼到,像对普通士兵一样。而他们也那样地严肃敬事,一丝不苟。拿这一点两两比较就可知道谁胜谁负了!”我答道:“我们现在八字还没见一撇儿,不要太说好了罢!我们实在还不够得很,我们还要多多地努力才行。”

  此时每天朝会,都由我亲自讲一段三民主义;出操之前,又讲一段革命史,或是总理遗教。每天都是如此,从不间断。有一夜我梦见孙总理,他和我拉手,十分亲热和蔼。他告诉我说:

  “唯有真正地爱护民众,方可实行三民主义;因为三民主义完全是为民众的。”

  那时我和铁老同住一屋,同睡一个热炕,一路行军,都是如此。醒来之后,我就喊着铁老,把梦谈给他听。铁老说:“你的心一天到晚放在革命上头,到处都挂着总理遗像,到处都讲总理的遗教和主义。朝于斯,夕于斯,口而诵,心而唯,你一定会做这梦的。孔子常常梦见周公,也是这一样的道理。”

  有一件事是最叫人伤心难过的,就是伤病的弟兄,长途行军来到平凉,有些人走不动,半途上搭便车。那时天气太冷,久坐不动,脚部都被冻得失了知觉,每到一个地方,找店投宿,就急得着火取暖。哪知脚部久冻,一触火气,立刻皮肉泛成乌紫,冻烂不可收拾。如此而冻断了脚,成为残废者,不下二三十人,这都是士兵缺乏卫生知识,官长又大意疏忽的缘故。我查悉这些情由,急着分派人员,拦前截后地去向各部队关照,令沿途注意此事,落店后,当先以冷布擦脚使暖,不可急于烤火。那些断脚的弟兄,遭此无妄之灾,真是可怜极了。

  这时刘定五先生从西安到平凉来看我。刘为陕西省长,新旧学问都有根底,为人正直耿介。民国十二年国务院开会,以索饷事,他与财政部长大吵一场,前面已有记述,可见其为人之一斑。这回见面,和我详谈西安被围八月的经过情形。那时城中军事首脑为杨虎、李虎二人,杨、李都和他同住一处。八月光景,未尝稍离,每至形势危迫,处境艰困时候,刘即为他们讲讲《史记》和《纲鉴》,把些历史上的英雄义烈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以振杨、李之气,坚杨、李之心。又因被围太久,境状太难,弄到后来,军纪颇有懈怠的地方,亦赖刘先生极力向杨、李等申说民众必须爱护,父老必须敬重,军纪必须整饬的道理,使地方秩序得以维持。西安之围方解,杨、李极为颓丧,大有再也不当军人的意思。刘又再三劝勉,使之振作精神,继续为革命效力。西安被围八月,始终屹然不动,刘定五先生的功劳实在不可泯没。

  平凉附近有一位县长名王子元,陕西三原县人,原籍山东,为人很有学问,做事踏踏实实,又能勤劳耐苦。那时大军源源过境,由宁夏至平凉一路,粮草最为艰难,唯独王县长办得整整齐齐,使过往的大军,得到莫大的便利。王县长并没有三头六臂,何以能够办得特别好?其故即在于他能真正和人民打成一片。他的难处,人民都视如自己的难处。那时恰好大雪纷飞,粮草征集之后,运输方面更是困难,而王县长自己既能苦干实践,又得人民的切实帮助,难题终都迎刃而解。所以地方官若真能爱民亲民,什么事都好办,否则什么事也办不好。又平凉东北有名董子冈的地方,产粮最丰,相传其地一收,可供三年之用,普通地主之家,每家有屯粮达数千担者。粮都屯地窖中,因黄土极厚,非常干燥,故不湿不潮,不冷不热,可以久屯多年,不致败坏。那地方甚是宽大,地形也特殊之至,山沟往往阔达五、六、七、八里,人站两边,相呼可闻,然而下来一走,却是很远。这里粮食,每元可买三十斤,比别处便宜数倍,完全因为交通不便,故有这个现象。所以不收成灾,丰收亦成灾,有人提倡交通救国,恐怕不独此地为然。

  一天,圣诞节,大雪不止。我有点感冒,正在房里坐着,忽然我的顾问乌斯马诺夫派他的翻译送来一只大鸟,说是刚才打猎回来,把这个送我,作为圣诞节的礼物。那鸟周身白羽毛,展开翅膀,长达数尺,平常不大见过,据说名为“地鹏”,问及本地人,谓即所谓天鹅地鹏之鹏。我觉得他不该如此做,就和翻译说:“我请他来当顾问的,不曾请他来打猎。这是一种珍贵的鸟,把它打死,如何对得起我们国家?他以一个外国人,未得地方当局允许,就擅自行猎,我们的法律也不能容许。”

  于是我把邓道尹和县长请来,问其何以不管外国人在地方擅自行猎?请他们查出法令,去和乌斯马诺夫交涉,让他知道国有国法,军有军纪,不可随便玩忽的。乌斯马诺夫闻而十分惭愧,问怎样才是,我说:

  “第一,得认错;第二,不得命令不能自由行动。我们是革命军队,此等处万万不可大意。”

  许多朋友觉得我处置得太过分,使外国朋友失了面子。我说:

  “这个不然。我们是革命军人,不能因为给人留面子,就连国法军纪也不要。我们不能独外,他犯了错,我自必有纠正他的责任,若不然,我何以对国家与人民?这是大关键,不可丝毫放松。”我如此一说,有些朋友就觉得很对。我们一路行军,缺乏一架无线电,和两湖方面的国民革命军难得通消息,极感不便。我把此事和乌斯马诺夫谈及,请他设法办一架,无论买或租或借都可。可是一直没有下文,不知道是没有办成抑是他根本没有去办,至今尚觉纳罕。我平时看见他发一次电报,总要经过四五次的翻译。我问其是何道理,他说国际无线电人人都可以收,必须经过多次手脚,才可以保守秘密。我看见他用豆字代莫斯科一词,又以狗字代豆字,又用树字代狗字,又以土字代树字,如此一译再译,别人接此电文,莫名其妙。这种机密办法,已成一专门学问,比之我们随便雇一录事或书记任之者,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来到平凉,本想多住些日子,把后方部队彻底整理一番,而后再到西安去。因为此时于右任先生已在长安,一切事情都有他负责,我可以放心。谁知事有不然者,其时陕西在大乱之后,境况艰难,恢复秩序,真不容易。最成问题的,就是驻军很多,为了粮饷的问题,几个首脑闹着意见,亟待解决。第一,就是孙良诚对方振武不满,不许方军开向渭河以南,追击敌军,这前面已经述过;第二,就是刘汝明率部到了潼关,在地方上弄了点钱,给兵士办了些鞋袜之类,而孙良诚部出力最多,吃苦最大,却没得一点实惠,因而彼此之间,颇感不快;第三,各方军队急需粮秣,而陕西太穷,于右任先生无法应付。于先生和他们说:

  “当没有解围的时候,你们的部队,饿得没法,跑到孤儿院里去借粮,最后只剩一袋了,全院的孤儿,向他们跪求,他们才没有把那一袋借走。现在陕西的人民,也已经穷得和只剩一袋粮食的孤儿相同了,你们给他留下这最后的一袋粮吧!”

  军队方面听了这话,非常气愤,李虎就说:

  “谁是孤儿?我们的官兵才是孤儿!我们现在正是为绝粮的孤儿设法,使他们不致饿死!我们一直以来,热血拼命,从不后人,现在不能不顾我们死活!”

  他们争持不下,意见越闹越深,使得我再也不能在平凉停留下去。因此只好提早些赴西安,免得问题闹大。从平凉出发,取道泾川,沿途道路极坏,一边走着,一边修筑。到了泾川,看见人民捐献粮食,非常地踊跃。原因是这里得了一个大好丰年,也是因为交通不便,不能向外运销,故粮价出奇地便宜,麦价每元六十斤,白面每元五十斤,其他杂粮更是价贱。因此之故,兵站上收买征集粮食,便很容易。四乡人民运送的粮食,堆满了几座土房子,柴草也堆积如山。我和百姓谈话,他们都说:

  “今天最重要的是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的事,我们出些粮食,不算什么。”

  他们把粮食纷纷运到县政府里去,肩摩接踵、络绎不绝。中国的人民,真是可敬可佩,只要官吏军队真正为大众谋福利,他们实在是不惜牺牲一切以助之的。(也许因为这些粮食来得太容易,那天我去看屯粮的屋子,见麦子撒满地上,左右前后,随处都是,人们践踏,狼藉不堪。我看了十分难过,乃召集负责人员,大加申斥一顿。)

  从泾川到长武,是我民国二年时候走过的路,一路走着,如逢旧友一般,处处都觉得熟悉,处处都值得察看。到了长武,已入陕境,闻附近有古碑,有人约我去看。我因当时无比闲情,不曾去看,失掉机会,引为可惜。听说其中有褚遂良等所书者。这时此间有一班随随便便的部队,一会儿说是二军,一会儿说是三军,今日向地方要钱,明日向地方要粮,为非作歹,人民苦之。我令童玉振负责解决之。童旅长费了很大的麻烦,才把他们遣散改编,办得很是完善妥当。大乱之时,敌人为害人民者往往有限,反倒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军队,更为可忧。

  由长武至邠县途中,宿在一家小小的村店中。因为我们随从简单,人民都不相识,这一晚旅途劳顿,我和王铁老睡得很早。刚刚躺下就听到有人敲门,操着甘肃口音,连吵带骂。进入店中,立刻向店主大发威风,极是横蛮,使人家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叫副官不要干涉他们,看他们究竟闹些什么出来。他们带着三匹马,自己闯入店中,那马拴在门口树上,就把树皮吃个干净。店中只有三间房,人已住得很挤,他们就和我同屋而住。他们渐已知道我是什么人,慢慢老实了起来。我找他们谈话,自称是二、三军的人,是为送信,经过此地。于是我对他们好言劝说起来,我说人民以血汗供养着我们,我们的责任就是保护人民,为人民谋幸福,谁要欺侮人民,我们就和谁拼命。我们为什么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就是因为他们苦害我们的人民的缘故。你们的父母兄弟姊妹是百姓,你们的亲戚、朋友、邻里也是百姓,你没有出来当兵的时候,也是百姓,我们怎么可以欺侮百姓呢?这样地和他们谈着,他们竟痛哭起来,由衷地表示了懊悔的意思。可见兵队都是好的,只因官长不负责任,使失教育,又加耳濡目染,养成恶劣习气,而不自知。只要把他们的良心加以揩拭,他们就立刻知所悔悟了。当日他们没有等到天明,就动身走了。

  第二天到达邠州,这就是历史上所谓太王居邠之邠。历史写周太王在此,羌人前来侵凌,太王事之以币、帛、犬、马,百般委屈退让,都不得免。后来知道他们所要的是他的土地,于是太王迁往歧山以避之。我觉得这是后人的附会。拿我的意思揣度,定是当时周太王势孤力弱,对羌人的侵略不能抵御,不得已被迫而走。后人为要替其所鼓吹的谦让的美德说教,乃故意将事实加以歪曲。所以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们读书于此等处必不可失察。

  在邠洲我住县政府中,就近查看班房和监狱,看见内情的黑暗,令人寒心。监狱在县府旁边,牢子不许犯人躺坐,在地上泼些水,使之结成厚冰,又故意把窗户堵死,使气不能流通,黑暗如活的地狱,入其中者无不即病。班房即在县衙内,其中的囚犯,青年、老人都有。问他们犯的何罪,有的是因为官府征车,而自己无车;有的因为官府要草,而自己没有草,因此被扣。牢房是一种装着木栅的狭笼子,每房一丈见方,最多只容得二十个人,却囚着六十多个人互相挤着。人群中放一个大尿缸,大小便都在其中行之,桶中尿锈厚及数寸,臭气熏天,令人窒息。据一位曾坐过班房的告诉我,每至犯人无法受得了,若偷着就木隙门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牢子即以鞭对木栅狠打,骂着说: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子们在这里吃啥?你发什么糊涂,还要呼吸新鲜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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