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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五原誓师(1)


  我在留俄的三个月内,接见了苏联朝野的许多人士:工人、农人、文人、妇孺,以及军政界的领袖。从和这些人的会谈以及我自己对于革命理论与实践的潜心研究和考察的结果,深切地领悟到要想革命成功,非有鲜明的主义与参加行动为中心的党的组织不可。在我留俄的期间,我自己和国民军全体官兵,都正式登记加入领导中国革命的国民党了。当我们国民军与军阀集团在南口浴血鏖战的时候,国民革命军也在广东誓师,出发韶关,实行北伐了。当时全国各地弥漫着革命的云烟,而我们困斗数月,弹尽粮绝的国民军,此时又有放弃南口向西北退却之讯。石筱山代表国民军全体将领到库伦,连电促我归国,在此情形中,势已不容我再在莫斯科逗留。我同顾问乌斯马诺夫等几位朋友讨论,他们也都赞同我回国的计划。于是略做准备,立刻动身。

  启行前的一切准备,都是顾问乌斯马诺夫代办的。为防备日本帝国主义或其他方面歹人的暗算,我们极力保持行踪的秘密。此次我们未乘专车,仅在西伯利亚东行列车的后面挂了一辆客车。上车之后,沿途各站都不下车,深恐被人知道。这样静悄悄地离了苏俄,和去时的热烈情形大不相同。车在广漠辽阔的原野中穿行而过,所见唯有一望无际的麦、浓荫夹道的树林,还有各种芳菲美丽的花草,迎风摇曳,也好像在欢迎我们的归国。

  列车很长,我们的车挂在最后,每逢到站,我们挂的车正好停在站外。此时我也常常下车,在野地里转转走走,以恢复身心的疲劳。有一天车停在乌拉山西的一个大站上,我正在野地中闲步的时候,护卫我的四个戈别乌(即暗探)催我赶紧地上车。我也不知这是什么事,回头即看见他们拔出手枪,迫令一个人也上了车。原来他们发觉那人身带子弹,形迹可疑,所以要弄他上车盘问。他们问那人道: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政治局戈别乌!”那人回答道。

  “你既然是戈别乌,为什么把手枪露在外面呢?”

  那人回答不出理由来,于是将那戈别乌的队长找来,当即把他送回莫斯科,加以处分并重新训练。这桩疑案总算了结。经过这件事,我才知道苏俄于每个站上,每列车上,都派有很多的密探。他们和普通乘客完全一样,也是穿着便服,也是买票坐车,严密地侦缉各种事情;尤注意军人行动,若有越轨行为,立刻逮捕严办。西伯利亚铁路上十几天的长途旅行,所以轻易不发生意外者,都因侦察严密,报告确实的缘故。这种严密的办法,是苏联的政治精神与党的纪律的表现。我在莫斯科时曾听说他们清党之事。每一党员都经严密的考察,凡言语行动有不合者,即被洗刷,结果被洗刷者占全数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被洗刷的党员有由岸上跳河自杀者。

  静悄悄地到达上乌金斯克,我们挂的车便停了下来。为回避站上的人多眼众,我特意到车站北面一个大树林里去休息。一切出发库伦事宜,如接洽汽车等,仍由乌斯马诺夫他们去筹备。我在树林里住着,看看书报和公文,或和朋友们谈谈话。那时中国驻上乌金斯克的领事为毛以亨,此时因事他往,临时负责人为科长戈定远。戈先生浙江人,高个儿,三十多岁,说话极有条理。我住的树林里距领事馆约有十里之遥,戈先生一日三次,亲自步行,送饭给我吃。饭盒、菜罐足有三四十斤重量,都是他自己携拿,不用差役,免得被人注意。以一文学生,有此耐劳吃苦的精神,觉得真不容易。那时正在八月天气,中午时候颇为燠热,但树林中倒十分凉快。

  这次随我同行的有刘伯坚(留法学生,转入苏联东方大学,五原誓师任为政治部副部长)、李兴中(军官学校第一期毕业后由参谋长升至军长)、任右民(随我为英文书记,曾为我代表见中山先生)、何其巩(为我秘书,后任至北平市长)、赵亦云(随我为工兵营学生,善摄影)、李连海(本军学兵,送苏联学炮兵,后毕业陆大)和乌斯马诺夫及他带来的一位党代表,另外还有一位顾问、一位翻译官和一些卫兵。汽车找妥,我们一行人便即离开上乌金斯克,向库伦进发。这一条汽车路,上次经过还没有架设完成的桥梁,现在都已修造得完完整整,匆匆三月的光景,情形已大不同。“劳力就是文明”,这句话真是不错!

  到了库伦,仍住在我上次住过的二道巷寓所。我们国民军在此设有办事处,张允荣(曾为十六混成旅书记长,擢任副官长)同陈继淹(二十镇学兵任副官由高级教导团毕业陆大)两位原都住在那儿。我们到时,张允荣已走。他因接到我回国的消息,同时又知道南口退却,故赶往包头,一方面把我的行迹告诉他们,一方面探看那方面的实况,预备回头来给我报告。这个联络的任务,似乎并无什么困难,其实殊不容易。因为从库伦到包头这条路,可以说从开天辟地以来没有人走过,苟非敢于冒险,不畏艰苦之人,简直会胆丧气沮,无法胜任。张允荣却自动地欣然而去,真是个热血赤心的革命者。

  我们在库伦住了两天,因为对于国民党开会的仪式还不熟悉,我便和刘伯坚、何其巩、李兴中、任右民、乌斯马诺夫及秘书、顾问、翻译等从事练习。有一次练习开会时,乌斯马诺夫站起来,很郑重地说:“开会这是革命工作之一,大家不可随便嬉笑。”说了几句。当时我尚不知有何所指,后来才有人告诉我,有一回正当开会的时候,何其巩轻率谈笑,颇有视为儿戏的样子。刘伯坚是个严肃的革命青年,对何之态度,视为应当纠正,于是把此事告诉了乌斯马诺夫,因此惹得他说了这番话。这完全是何其巩的错误,当大家郑重其事地练习开会时,他岂可轻狂发笑?此等处大可看出当时人们的心理,而刘伯坚与乌顾问的严肃不苟的精神,尤值得我们佩服。

  我们在库伦准备好了汽车粮秣,便即动身赴包头。此时漠北气候夜间已很寒冷,衣服方面也略作筹备。往包头去的这条路,最快也需七整昼夜,若走得慢,就说不定要费多少时日。汽车行走本当很快,可是我们动身的这一天,就走错了方向。往包头应该往南走,但行经之处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草地,毫无标识可以凭记,因此最易迷失方向。引路人不知不觉指引汽车向正西到阿尔泰的路上开了去。午后一点钟出发,车行极速,尽快开驶,直到五点多钟才发觉方向走错,及至掉转车循原路走回,到那岔路之地的时候,已是夜间八点钟了。那晚即在这岔路地方住宿。其地有一条小河,不见人烟,无法找得住处,大家便在河畔露宿。略作安顿,便找了些干牛粪作燃料,烧了茶来吃。

  我忍着满身疲劳,蜷伏在车上写了日记,和大家或坐或谈。所谓“凉秋九月,塞外草衰”。此时这里气候已经寒冷,我穿着皮裤,还是冻得受不了。天空晴明高爽,布满了灿烂的星斗,冷飕飕的秋风吹着,严霜已开始下降。旷野中死一般地寂静,什么声息也没有,只有草中唧唧的秋虫和河中淙淙的流水应和着,奏着和谐而悲凉的音乐。我和随行的朋友看着天上的星斗,哪是北斗星,哪是北极星,如何依据星的部位辨认方向;大家喝着用牛粪烧的热茶,静静地围坐着。后来乌斯马诺夫忽然问我说:

  “冯先生,你的部队这回在南口一败涂地,投降的投降了,溃散的溃散了,现在你带着我们回去。究竟怎样办理呢?”

  我很自信地回答他道:

  “只要我们能遇着一两股,有个二三百人,我就可以有办法。就算跑到山上去当个山大王,我也一定有把握将原有队伍慢慢招集起来。”

  他听了我的话,十分兴奋,微笑地说道:

  “不但可以遇到二三百,我们一定可以遇到成千成万的人马!”

  当晚直到大家疲倦得不能支持,才各人胡乱找了一个地方躺下。有的躺在车上,有的躺在车下,有的索性就躺在露天之中。这一晚,恐怕谁也没有入梦。

  我们九月十日从库伦动身,第二天才离开这留宿一宵的岔路口,找到了向南的正路往包头出发。于路上又遇着许多群黄羊,每群三四千头或成万头,不知道我的汽车是什么东西,一路争先恐后地追跑。有几位看着有趣,就开枪打,并开着汽车追赶,但是跑得飞快,无法赶得上。听说曾有外国旅客团追赶它们,因速度太快以致翻车出险者颇多。我曾想过它们的生活,这里一片平地,究在何处做窝?晚上宿在何处?何以繁殖力如此之大?我想它们全仗着跑得快的一副本领所以才能生存。

  在白天路上有两个难题:一是喝水找不着水源,二是吃饭找不着食粮和烧煮的地方。但到看见有牧放的家羊,就知道不远处定有人烟,于是下车找着那人家向他们买羊,用牛粪烧煮。蒙古朋友宰羊的方法很妙,在羊的胸口上刺一刀,便伸手在脊骨上一椎,那羊立刻死掉。手法便捷,可惜我们没有学会。可见蒙古同胞自有他们的文明。我们吃饭的时候,常有妇人骑着马来,后面跟一个孩子,也是骑着一匹马。他们走到跟前,就眼瞪瞪地呆望着,看我们吃饭。我们就找他们谈谈,问问地方的风俗民情。一会儿工夫,他们即掉转马头,教那马放开“大把”(四蹄放平),狂奔而去,宛如我们骑自行车一般。

  十二日启行不久,途见王镇淮(第二十镇的人,后随我由参谋升至旅长)、宋式颜(军官学校学生,甚精干)、黄中汉(军官学校学生,由参谋任至宋哲元部参谋长)等乘着汽车,迎面而来。因为各走一边,两下错过,及后看见,方把他们拦回。乃问他们三位何往,回说打算到上乌金斯克去,因为队伍退却,秩序大乱,简直不能收拾,必须另想新的办法才好。我劝他们跟我回来,共同设法。于是他们掉回头,与我同行。由此可见大军受挫,人心动摇,简直成了土崩瓦解的局面。他们都是很有知识能力的人,看见局势如此,即各人打各人的主意,自己想自己的办法,恐亦实有不得已者!

  虽然走了二百多里,平原一带广阔可数千里,远处看见南面前右方又有一辆车在走,恐怕也是熟人,于是忙着叫喇叭招呼,及至赶上,乃是于右任先生,相见极是欢喜。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说打算取道库伦往海参崴,再绕海道赴广东。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究竟受了什么刺激;他不肯说。后来听别人转述,才知道他这次到了包头,看见我们部队涣散狼狈的情形,实在已至不能维持军纪的程度。他在包头与鹿瑞伯的卫队荣光兴部同住在一个教堂里,那些弟兄在饥寒交迫之中煎熬得无法可想,部队精神已经不能顾全。一天,他放在桌子上的一只金手表,竟被一个士兵进来一声不响地拿了就走。他说:“这是我的表!”但那个兵却不管,依然扬长而去。他问在场的一个下级官道: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部队怎么变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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