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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饥困线上(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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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离开常德的这一天,先是下着小雨,接着便成大雨。正在滂沱倾盆的时候,我们的队伍开始出发。一则因为我们平素注重行军训练,二则由常德到津市,我们已修有康庄的大道,所以虽然在大雨之中,我们全旅官兵分作五路行进,人马车炮,肃静整齐,完全照着预定计划,平平安安到达目的地。虽不敢说鸡犬不惊,但一草一木都未惊动百姓,那是真的。后来连年遇见常德各界绅商,谈到那次我们开拔,地方百姓都不知道,还以为是平常的行军演习。口口声声地夸奖,以为在那时的军队中是难有的。我觉得国家养军队,责任就在保护人民。不惊扰百姓,只是守了本分而已,有什么可夸的?若竟以此自傲自满,就可笑得很了。试问国家法令,几曾叫军队骚扰百姓来着?可见那是中国百姓的可怜。军队能守个本分,他们就看成稀奇不得了的事了。还有一层,我要赘说:就是军队驻在一地,平时当有战时的办法,每时每刻都须有开拔的准备和作战的准备,平时养成了习惯,一旦有事,要走就走,说打就打,一点不用周章费事。若不然,遇有变动,种种麻烦都蝟集蜂拥而来,那时一手提灯,一手提篮,跑来跑去,拿东动西,一点头绪没有。则不但使人家看着笑掉牙齿,而且天大的要事亦被耽误了。 由常德上船,沿途河流纵横,有些地段水向南流,乃是长江的水流向洞庭湖去。洞庭湖中水不大,多沼泽之地,张敬尧乃和当地土劣勾结,将沼泽中冲积的土地圈起来,使水不能入,从事放垦种植,致湖中容水量大减。黄河怕决口,长江则无决口之虞,即因为长江赖有许多大湖小湖为其水囊。张敬尧放垦的结果,即不啻把长江的一些水囊堵死,使水发时,无法流泻。十八年、二十年长江连发大水,张敬尧辈实应负相当责任。这是我实地观察后的感想,并非空谈。 这次到津市,临澧镇守使王振亚已被他的副使卿衡所杀。听说王和卿两人意见不合,感情恶劣,平素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一次王振亚到什么地方去,卿衡伏兵于路杀之。中国人最爱对自己人闹意见,结仇恨,实在说来,都不过为一些极小的事。比如拜看他,他没有回拜;请他吃饭,他没有列席,或者有人从中挑拨几句,就马上怀恨在心,而不肯向大处远处看看。因此睚眦之怨必报,民族国家的大仇大恨反倒不放在心上。所以我后来常用一句话劝勉国人,我说:“自己怎么不好,也比我们的民族敌人好些。若人人有此觉悟,真正地做到精诚团结、一致对外,还怕中国民族不能富强吗?” 我们到津市的时候,吴佩孚正在保定一带和段芝贵打得激烈。张敬尧自湖南退入鄂境,吴光新亦向武昌方面撤退。张、吴结合颇有攻取武昌的意思。那时鄂督王占元,看着武昌危急,打一电报于我说:“张、吴将不利于武汉,望弟台速率所部星夜来援,沿途万勿停留。”我们在津市住了两天,即赶紧准备船只,向武汉出发。当时办得几艘小轮,拖着民船,至藕池口,因煤炭用完,特开到沙市装煤。此时又接王占元一电,说张、吴已经解决,叫我毋庸前来。但电中并不提我们部队当驻何处。这时正在六月,江水汜滥,各处都涨着水,我们没地方屯驻,乃决心仍开武汉。在路上遇着军舰来接,我即乘军舰先到。队伍随后亦到,暂停鲇鱼套。 武汉一带也是大水,水位平岸。第二天早上我即往督军署会见王占元。王像个乡下土佬儿,见面也没说个长短,他就问我道:“焕章先生,你的队伍现在打算开到哪里去呢?” 那一种不负责任的神气,很出我的意外。我只好掏出他给我的求援电报,请他看,他接到手里一看,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说道: “噢,噢!那么就住在谌家矶造纸厂吧。” 王督军不但样子像个土佬儿,就是一切办法,也是乡下守财奴大财迷的办法,既不像军人,也不像懂得政治的人。我顺便写他几件事在这里,以见一斑。他每逢犒赏军队,总是一吊大钱或两吊大钱,那时已用大洋,一吊钱比一元钱还差远了(别人犒赏总是二三千元)。他常常从常德办煤,用民船装,用小轮拖,运到汉口,每吨成本不过七八元。他卖给汉阳兵工厂,都照六河沟煤价,每吨二十二元,又在武汉大铸铜元,以军用车运往顺德、保定等地出卖,大发其财。人家骂他,这样做法,到底算是商人,还算是国家封疆大吏?他也满不在乎。他为何如此蔑视自己,就因为不读书,没知识的缘故。这等人卑鄙如乡愚,贪婪如豺狼,一旦拿官到手,不知如何做法,就唯利是图、无事不干了。 谌家矶造纸厂狭隘卑湿,房屋不够住的,我们全旅一万多人开了去,大半都搭帐篷。另有相距二十里名滠口的地方,分去一部分人屯驻,也是搭帐篷。那时大水之后,天气溽热,住的地方如猪圈,如蒸笼,官兵们因此致病的极多,到后竟死亡三四百人。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我为官兵们祛病的办法,仍是努力野外演习和学科的训练,不使他们精神体力稍有弛懈。 我们部队在常德时,即全体戴用草帽,帽由新郑办来,价钱很便宜,夏天时候尤感合宜。因为普通军帽只一层薄布,紧紧地箍在头上,前面一块黑色漆布的遮沿,更易传热,在炎阳中一晒,简直闷热难当。第八师的官兵于夏天由陕西开往甘肃,一营人中害火眼病的达二百余人,皆是戴那种军帽晒出来的。我们此次由常德到汉口,也正值六月天,故官兵,皆戴草帽,天雨时再加上一个油布罩,天晴时将油布罩除去。到了汉口,人们没见过觉得奇特,就呼为“草帽儿兵”。驻谌家矶期间,每日往来武汉、滠口一带,买东西,办公事,每与人民接触,兵们都很谦和有礼。坐车坐船,遇见老弱妇孺,即起立让座。街上人来人去熙熙攘攘,若碰着,踹着,兵们无不让着百姓。铺子中有人泼水,不小心泼在兵们身上,那人骇得脸上改容,以为一定闯了大祸了,而兵们反倒安慰他,说:“不要紧,这不怪你。”那时王占元的队伍一向强横凶恶,人民没见过这样客气有礼的兵,都稀罕得不得了,因此对草帽儿兵发生了极好的感情。 造纸厂的规模很大,造纸的全部手续,都是以机器替代人力。原料放入机器,搅浆、成纸、烘干、打捆等等程序,倏忽间即告完成,所以一头放入原料,一头即出一捆捆整齐良美的纸张。用人三五十个,即抵得万人之手。较旧式手工业办法完美迅捷多了。我参观的时候,向导者告诉我三件事:一、造纸原料,也都用的舶来品;二、财政部已将此厂秘密抵押给日本人,第一次押款五十万,第二次交二百万;三、厂中人员都由财政部荐来,对于纸厂的经营完全是门外汉,只知做官弄钱而已。向导者的话不是道听途说。那时中国的事就是这样的情形办理!真使人听着气愤得发昏。我还常常想,中国的社会若要进步,必定得一切生产机械化、电力化,除非万无办法,不必再提倡什么手工业。我要写许多通俗的书,说明古不如今,旧不如新的道理,宣传科学万能的种种事实,以破除社会上一般泥古守旧的思想和观念。其实,这些固然重要,但还有更重要更根本的问题在,那就是打倒黑暗的军阀统治,铲除腐败的官僚政治。中国的国民革命不完成,什么问题都说不上。拿这个造纸厂来说,他们难道不知道机器生产比手工业好吗?难道不知道科学比所谓国粹高明吗?然而,他们不但不能将机器大事提倡,普遍应用,连这一所新式造纸厂也不能好好地加以合理经营,使之日益发展。不但这一所纸厂不能有好的经营与发展,甚至为了罗掘搜刮,连这仅有的新式工业也要拿去向外国人抵押出卖。军阀官僚的统治不打倒,从哪里去谈改革生产,发达经济呢? 我也参观了汉阳铁厂,那里的情形是同样地叫人难过。铁厂的规模也是很大的,但办理得极糟,里面到处是破烂,颠颠倒倒,无人过问的样子。并且听人告诉我,这个铁厂因资本缺乏,欧战时已以极低廉的价格,卖给日本二十五年。后来我到莫斯科去,看见西比利亚道的铁轨多是汉阳铁厂所造。我想一定有人会诧异,为什么自己厂造的铁轨国内看不见,在外国反倒有的?其实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张之洞先生看明白一国若要抵御外侮,非有新式武器不可;要办枪炮,非有铁有钢不可;要有铁有钢,又非有矿不可。因此努力办矿,办铁厂与炼钢厂,才踏踏实实地做了一些成绩出来。今日谈及张之洞,人都要谈他为老腐败。其实真正知本知末,知所用知所学,真正能实做实干的,至今还要数到他。民国以来的当权握政者,对此等根本大事反倒无人注意了,自己不开煤矿铁矿,不办铁厂钢厂,军用一切,都要仰赖外国。试问谁有资格笑得张之洞先生?一个人要能站立起来,非有骨骼不可,同样的,一个国家要能挺立于世界,亦非有钢有铁不可。道理再浅显也没有了,用不着那些想得高说得远的文章。总而言之,我们必得自己炼钢制铁! 那时粤汉铁路局长是我一位熟人。一天,他约我到他局中去坐。那房子堂皇极了,屋中装饰陈设都是洋派,地毯、沙发等等无不极尽奢华。我坐谈着,心里总觉着不舒服。那时粤汉路尚未通车,局长先生却摆起这个架子来。他若想想造铁路的款子是从外国借来的,不知他心里难过否。若用这些摆阔的钱去修铁路,至少可多修数十里。我如寒天喝了冷水,在心里冰着,至今还不能忘记。二十五年我从庐山循浙赣路到杭州,看见浙赣路的情形就进步多了。每个车站不过三五间简单的小房,用一二个工役。站长睡行军床,从早到晚勤勤恳恳,无事不干。路务办得极好,路轨修得极好,路员多勤劳朴实,很有一番新精神。 又有芜湖对江裕溪口的一条运煤的淮南铁路,也是简便适用,惠益人民者至大。回想起来,中国有些地方的确进步很快。但许多方面仍不免官僚化,不脱老爷少爷的办法,处处学阔、学洋派。不知外国人在中国的,不是大使,就是富商,我们如何能比?人家的国势多么强盛,社会多么富裕,我们如何能比?人家国家出什么?钢铁、大炮、飞机。在我们国里出什么?不过大米、黄豆而已,又怎么能比?“吃饭穿衣量家当”,应该各方面较量较量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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