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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从四川到廊坊(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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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绵州的时候,接到电报,令我率队由重庆赴宜昌,归吴子堂指挥,我以吴时为上游总司令,仍是对付西南的办法,心中实不愿与他们共事,乃复电称我部已到汉中,不能奉命。同时接到贾焜亭在汉中拍来的电报,说汉中被围,要我星夜赴援,那时焜亭为第十五混成旅旅长兼陕南镇守使之职,围攻他的是陕西镇嵩军。大约汉中情势危急,他每天十余个电报给我,向我告急,说“此间日在水深火热之中,盼弟台星夜来援,解我倒悬”云云。最后又来一电,说汉中二十余县,无论如何穷困,亦可养得起你一旅人,情形如此,我想着朋友有急难,何可坐视?当即一切不顾,复电说即刻开拔驰援,请他释念。 自川北到汉中,路途之难,前写入川时已经说过,路越难走,心里越是焦急,恨不得插翅飞到目的地才好,好不容易走到剑阁,忽然又接到贾焜亭一个电报,说他已经辞职照准,叫我毋庸前来。接着又派来他的一位本家弟兄来见我,申述他已经辞职的歉意,但我丝毫不假思索,决定继续向汉中行进。到了汉中,已由一位管某继任了贾焜亭的位置。管是山东济宁人,和段祺瑞有很深的历史关系,我先和贾焜亭见了面,而后再去会管某,见面没有说几句,他说:“您既来了,就在这儿驻下去吧!我们可以走的!”我不懂他的话什么意思,很是惊诧,他说:“汉中这地方,地瘠民贫,只可养一旅人,养不住两旅人的。”我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他的意思是怕我来抢他的地盘。我当即坦白地说明我此来决没有这样的企图,我就要回北京去的,我的话刚刚脱口,他立刻笑逐颜开,眼睛眉毛都现出高兴的神色来。我离开汉中以后,听说他在宝鸡被人打伤,部队亦全缴械。后来寓开封终日念佛,沉郁不振而死,落了一个很惨的结局。 贾焜亭是我一位老朋友,管某也是我的熟人。都是办事多年、阅历很深的人。惟其如此,所以为人处事,聪明见机。管某尤其唯利是图,官气太重,恶习太深,一味只是所谓“当差事”的派头。什么是军人的使命,什么是官吏的职责,如何能解脱人民的疾苦,如何把部队练成国家的军队,他全不懂得。我以为世界上所以还能成功许多事业,都是傻子干出来的,决不是聪明人干出来的。傻子何以能成事业?就因为他只问此事自己该做不该做。若认为该做,即努力以赴,苦干到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其间绝不把个人的利害计算在内,故结果纵不能成功,亦必成仁。如关羽、岳飞、文天祥,他们虽然为大势所限,没有成功,但毕竟成了仁,为后世立下榜样,千古不朽。他们都是傻子,但结果却做出了聪明事。那种聪明人,藏奸取巧,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利害,自以为聪明得很了,其实是糊涂透顶。尤其在今日艰危紧急的时刻,我们的民族国家需要大批的傻子,来大大地傻干一下,方有希望。若仍是聪明取巧,那结果只是害了民族国家,害了自己罢了。 这时段祺瑞为国务总理兼陆军部长。他来了电报给我,叫我率部驻廊坊通州一带。我接到命令,即准备开拔。道路有两条:一条就是我来时所取之道,经褒城、留坝、凤县、宝鸡、凤翔、扶风、武功、兴平,而后到观音堂上火车;一条则由兴安、白河、老河口、襄阳、樊城,到汉口上火车。那时陆将军被逐后,长安是陈树藩在驻着,段先生不愿我们从那里经过,恐怕出事,而陈树藩也用了种种法子,不要我们从那里通过。我乃决定取道襄樊,直下汉口。 由汉中到兴安虽有水路可循,但是不通大船,所以只雇了些小船,载运笨重的东西。队伍都步行,以极快的速率赶到兴安,而后上船。在赴兴安途中,适遇大雨,水又大又猛,船行如箭。这是有名的汉水,两岸都是大山(武当山即在此),形势很是险要。河道弯弯曲曲,浅滩极多,船行必须临时雇请领港人指路。这种领港人,名唤“太公”,都是站在山头上待雇。船至险滩,请上一位来,由他掌舵,东一摆,西一摆,就把船摆出险境。到了平稳地方,船即停靠,送太公六百文或八百文,太公即上岸而去。一路上这样的险滩不下二三十处,就要雇请太公二三十次。当太公的都是五十多到七八十岁的老年人,没有青年的。他们就凭经验阅历,而有一套娴熟精到的掌舵工夫,因此能够化险为夷。 我看见这个,想到国家大事,亦是如此。周室之兴,就是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姜太公为国掌舵。秦穆公所以能霸诸侯,亦是因为有一位百里奚替他掌舵。百里奚被请至秦,穆公叹息道:“百里奚真好呀!可惜太老了。”百里奚说:“你为什么叹我年老?你若要我替你担抬重物,我自然不行;至若坐而论道,那我比姜太公还年轻得多呢!”秦穆公恍然大悟。可见识大体、明大义、定大计,实在非到火候不可。德国的兴登堡,法国的福煦,英国的路易乔治,都是为国掌舵的好手,在第一次欧战中都大显身手。若非阅历丰富、见识广远,怎么能以胜任?不过我只是指的那一种静定的旧时代而言。若在今日的新时代,情形则又不同,许多事反倒是需要有朝气有勇气无迂见无成见的热血青年来担当的。 兴安为陕南一府,东西接豫境,东南接鄂,西南接四川,与汉中同为重镇,亦有镇守使之设。兴安到汉口,中间经过老河口。老河口以上,又是许多高大的山岭。沿着汉水,两岸都是出产丰富、人烟稠密的地方。襄樊在军事上的价值尤大。北去出洛阳,出郑州,襄樊为必经之路;南至荆门、沙市,襄樊亦是必经之路。所以历史上屡次战争,襄樊成为战略要地。那时一位张某任襄阳镇守使,完全是旧官僚的气派,用种种方法和各方权贵巴结拉拢,以巩固自己的地盘。所率部队,毫不训练,本不打算作战,故亦不能作战,只是用作搜刮地方、鱼肉百姓的工具而已。我们从那里经过时,他极惊慌,戒备很严,原来他也怕我抢夺他的地盘。真是可笑极了。 到了汉口,杨桂堂即来相见。我原派他率同李云龙、宋哲元、刘郁芬等到河南招募四营新兵,不想他另有什么作用,把这事因循不办,直到此刻也无一点眉目。因此把四川的事也耽误不浅。和他同来的几位营长,都等得急死了,拿他毫无办法。杨是一个卑鄙无能、昏聩腐朽的家伙,无热血、无骨气、无学识、无胆量,唯一的本领就是钻营巴结。他用什么方法钻营巴结?就是长官的老太爷、老太太、姨太太做寿,他大送其礼;少爷、小姐生日或结婚,他又大送其礼。绸缎、首饰,只拣好的办,手眼极阔。这些钱从哪里来?都是从兵们和骡马身上克扣下来的。不叫兵们洗澡、喝茶,柴费他上腰包;不给骡马吃的,草料费他上腰包。还有其他一切公费,全都被他中饱。不然他终天烟酒嫖赌,浩繁的应酬,都从哪里开支?这样的情形,我要撤换他,也撤换不动,因为他有有力者为其撑腰。他持着这个,更是肆无忌惮了。总之,满清官僚的恶习,他是一个集大成者,他反美其名曰:“如此方近人情。”此次和我见面,他一开口就说: “咱们的军队在四川响应护国军,怎么弄得谁都知道了呢?幸亏是老袁死了,要不然,那还得了!” 说着满脸带着惊惶不安的神色。我说: “我们既干了事,还怕人家知道吗?老袁不死,又怎么样? 他做皇帝,我就要反对他。反对他,就不怕他。反正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接着他说道:“我们这次回去,可要听段总理的了。我们必须靠他当靠山,他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这样才可保不错。” 我说道:“只要他真正地为国家、为人民,我们自然听他的。若不然,我们还是要干自己的!你说靠山的话,段总理也靠的中华民国,我们也是以中华民国为靠山,决不依靠任何个人。” 因为他看见士兵的肩上还是戴的护国军的肩章,于是他又说道:“怎么我们的队伍还是打着护国军的番号呢?这不大好吧?” 我说道:“打护国军的番号一点不是丢脸的事。自然要等有了命令,我们才取消它。” 他又呻吟道:“我们这次从四川出来,到底弄了多少呢?” 我真有点气愤了。我说:“我们只知道为国家,为人民,这是我们的本分。你怎么问出这种话?” 他沉默了半天,望望我的脸,非常亲切恳挚地笑着说道: “旅长,你开口就是国家人民,实在太迂执了点。这是什么世界?若老是这样地傻干,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有了。依我说,旅长不如就在这里住些时候,多请几次客,各方面应酬应酬,联络联络,这才是有用的办法。您瞧瞧襄阳那地方有多好?为什么我们不要,叫人家坐着占着,把地方吃光了?”于是又说:“我们一点应酬也没有,各方面都没有联络,实在太危险了。最近曹锟就买了两辆汽车,每辆九千元,送给傅良佐和徐树铮。张敬尧也花了几千块钱,买了两个窑姐儿送他们。您看看他们的干法吧,要不然,怎么他们什么事都行得开,我们老是被人家排挤呢?” 他唠唠叨叨说了一大篇,我简直忍耐不住了。我说:“你这说的都是亡国的办法!”再也不愿意和他说下去了。后来他把我说的话一一去报告了段先生。 杨桂堂的为人,大都类此。那时的军人政客,都是这样一副面目,这样一副头脑,这样一种作风。我写的这位杨桂堂,正是他们的代表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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