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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山东道上(1)


  巨流河秋操完了,山东第五镇也举行校阅。我们第一混成协派去两个人参观,一个是我,一个是第七十九标的标统萧广川先生。和我们作伴同去的,有第二混成协选派的段雨村先生和李排长,还有第三镇的几个官长。

  我们由新民府动身,乘火车到天津,住了一夜。我因为手边没有带书,旅途中甚觉无聊。就到商务印书馆去买了大批的少年丛书:《大彼得》、《哥伦布》、《富兰克林》、《林肯》、《纳尔逊》、《班超》、《司马光》等,共有几十本,每本价值一角,内容都通俗浅显。我得了这些新书,如获至宝,喜欢得像小孩子得了糖果一样。第二天从天津坐轿车往济南,一路上我就细读我的新书,虽然车子颠动得非常厉害,但我直看到头晕眼花,还是舍不得放手。

  尤其关于外国名人的故事,都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使我读之,耳目一新,增长了许多的见识,引起了无穷的感想。我对这种书发生了极浓厚的兴趣,每天总要看完一本或两本。心想书店里若是多多编印这种书,努力在内容通俗和价值便宜两点上注意,那么,对于一般平民,真是一个莫大的福利。可惜当时文化界对于这项工作并不怎么重视,等我再广泛地搜罗时,就很少有所得。这使我非常地失望。

  和我同车的几位同伴,萧广川先生为人忠正,段雨村先生则极其好学,一路上谈话行事,都很使我敬佩。唯有第三镇选派的几位官长真是莫名其妙,沿途不是唱小曲,就是谈赌博,再不然就是去逛暗娼。听不见他们说一句正经话,看不见他们做一件有道理的事。对于他们,我又是气恼,又是厌恶。心想,他们也是选拔了去参与人家校阅大典的官长,竟如此的恶劣而荒唐!这样的人物,怎么可以做军官?这样的人物,更怎么配选拔?后来我才省悟:当时军队中任用人才,只看有无势力,有无得夤缘,学问品行都是不管的。因此到处坏人窃据高位,为非作歹。晚清之亡,这实在是很大的一个原因。

  轿车左右晃荡,老是躺着,使人非常难受,但一坐起来,就被颠震得碰了头,左右耳朵都碰得流血。一条坎坷不平的路,满是厚厚的尘土。这时正在四月底五月初,太阳蒸热难受,尘土使人窒息。拉车的驴子,骨瘦如柴,因为每天长途跋涉,它渐渐地已经走不动。赶车的不时用皮鞭抽打,一抽,一颠,一打,一跳。越是走不动,越是挨打得厉害,赶车的丝毫不加爱惜。我和赶车的说:“你这样虐待它,来世一定要变头驴子!”赶车的苦笑着回答道:“我情愿变猪,也不做驴子!”说着还是使劲地抽打。

  牲口是他自己的,他为什么这样的不知爱惜?就因为他生活穷苦,要牲口跑得快,替他多挣钱。这叫做“越渴越吃盐”。因为他们越是穷,越养不起驴子;越是养不起,驴子越受苦;驴子越是受苦,越是死得快!我们每天这样从早上走到天黑,就在村庄或市镇上投宿。下了车,脸上蒙的尘土至少有一个铜板那么厚。在小店中歇下脚,洗脸,漱口,口里吐的也是尘土,鼻子里喷出来的也是尘土。头上碰破的不算,浑身筋骨也被震得发痛。其苦真是不可言状。我们许多大人先生,到现在还要夸说我们中国的古旧文明。以为凡是古老东西,都是好的;凡是新东西,都不赞成,真是可笑得很。我是素来认定古不如今,旧不如新的。我觉得我们民族太落后了,若不努力赶上时代,真会没有前途!

  这时津浦铁路已经动工修筑,沿途都拥挤着黑黢黢的工人,在堆筑土基。这使我非常地高兴。心想,若是有一天全国各地都密布着铁路网,一切笨重落后的交通工具都淘汰干净,那就好了。我在驴车上细看那路基,完全是用砖铺垫路,每隔二三十里路,就有一座新垒成的烧砖的洋窑。这事我觉得很奇怪,就问修路的工人,为什么不用石头垫路?工人回说因为运输困难,用石头太不方便。我就很是纳闷,心里想:“满山都是石头,有什么不方便,这样子修窑烧砖,究竟得多花多少钱!而且路修好了,窑还须拆掉,实在太不经济了。”直到现在,我还怀疑着那时烧砖铺路是何用意。

  好容易到了济南,径到第五镇营房的招待处下榻。这招待处预备得非常周到,床铺不用说,就是盥具和文具等也都应有尽有。第二天即参观第五镇的校阅。看完这次校阅我发出几点感想:

  第一,觉得这次校阅,目的完全是准备给人家看的,并没有练习实际作战的意思。国家花了许多钱,练了多年的兵,到头不过摆摆样子而已,岂非笑话!这些官儿们,实在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

  第二,校阅的人预备了非常豪华的大菜。这除开故意摆阔而外,与国计民生有什么好处?

  第三,夜间的对抗演习,阵线重叠,两面都弄成自己的人,天亮一看,才知道自己在打自己。军队训练了多少年,拿出这样的成绩,真令人气愤!

  第四,步兵、炮兵的实弹射击,一次也打不中,这表明他们平素毫无练习。

  第五,对于士兵,没有一点精神教育,而且官长士兵之间毫无感情,简直彼此离心离德,背了脸,士兵一提到官长就是骂。小官怨恨大官,小兵咒骂官长。《孙子兵法》上一再地着重军心的培养,可是这里的治军者(当时那桐任统监)却一点没有注意。

  第六,最可恶的是,参谋处总办同军务处总办—都是东西洋留学回来的—却在场内大喝其白兰地酒,有的拿起瓶子仰着脸往嘴里倒,有的在那里大说大笑,弄到后来喝醉了,嘴里流着白沫,打滚号哭,又唱又嚷。有的则互相骂着小白脸,或者打起架来。国家练兵,竟糟至如此!这哪里是校阅,简直是儿戏,简直拿百姓开心。

  回到招待处,我就和同来的几位谈我对于这次校阅的感想,将上面各点一一指说出来。想不到第三镇的那几位官长,却不约而同地讥笑我:“你是个老粗,当兵的出身,你懂得什么!也乱评批人家!”我说:“我们练兵,绝不能怕人家批评,否则,怎么会有进步?这样子练兵,不叫练兵,叫做害国家宰人民!”

  这时正是五月端午节,山东巡抚趁着这天在大明湖宴请参观校阅的来宾,陪客的都是第五镇营副以上的官长。这天我穿着一副灰粗布大褂,用一块白粗布手巾遮着眼,把辫子盘在上面,一个人背着手,慢慢走向大明湖去赴席。刚走到大门口,两个戴红缨帽的差役走上来,望了望我,就说:“今天巡抚大人在这里请客,掌柜的要逛明天再来吧!”

  我当时听了,也不好说什么,转身就退回来,走到大门对面的阴壁下蹲着。心里想:“想个什么法子才能进去呢?”我在一边沉思着,那边赴席的人已经陆续地走过去,十之九都穿着官纱大褂或是纺绸大褂,走到门口,大摇大摆地就走进去,差役们问也不问一声。

  眼看已到十二点了,来的人也渐渐稀少了。我想再不进去,就要迟了。于是重复走向前去,离门口十几步,那两个差役又走上来。这次神色已经不大好看,语气也分外不客气了:

  “给你说过的,巡抚大人今天在这里请客,叫你改日再来,你不肯听,又走上来!”

  我忍耐不住了,我说:

  “你知道今天请谁们不?”

  “横竖不是请你?”

  我说:“正是请我。”

  我们在大门口大声嚷起来。正嚷着,张丕镛营副同方玉璞营长从大门口门房里走了出来,看见是我,赶忙把我让进去。里面几百人,穿粗布大褂的只我一个,顶不济的也着一件纺绸大褂。无怪差役瞧不上眼,他不让我进来了。“人凭衣服马凭鞍”,在我们这社会中,这句话委实不错。

  五月初六日,我动身到曹州去。因为家兄这时在曹州府带县队,我们已多年不见。他听说我到了济南,特意派了谷良友兄来,接我去叙叙。我们坐的是山东流行的一种二把手小车。出济南,走东平州大路直奔曹州府。在小车上,他坐一边,我坐一边。车子吱吱呦呦地响着,倒很有趣。只是苦了车夫一个人。等到走了一段路,我们就下车步行一番,让车夫歇歇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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