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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庆宫读书(2)


  我的学业成绩最糟的,要数我的满文。学了许多年,只学了一个字,这就是每当满族大臣向我请安,跪在地上用满族语说了照例一句请安的话(意思是:奴才某某跪请主子的圣安)之后,我必须回答的那个:“伊立(起来)!”

  我九岁的时候,他们想出一条促进我学业的办法,给我配上伴读的学生。伴读者每人每月可以拿到按八十两银子折合的酬赏,另外被“赏紫禁城骑马”。虽然那时已进入民国时代,但在皇族子弟中仍然被看做是巨大的荣誉。得到这项荣誉的有三个人,即:溥杰、毓崇(溥伦的儿子,伴读汉文)、溥佳(七叔载涛的儿子,伴读英文,从我十四岁时开始)。伴读者还有一种荣誉,是代书房里的皇帝受责。“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既有此古例,因此在我念书不好的时候,老师便要教训伴读的人。实际上,皇弟溥杰是受不到这个的,倒楣的是毓崇。毓庆宫里这三个汉文学生,溥杰的功课最好,因为他在家里另有一位教师教他,他每天到毓庆宫来,不过是白赔半天功夫。毓崇的成绩最坏,这倒不是他没另请师傅,而是他由于念的好也挨说,念不好也挨说,这就使他念得没有兴趣。所以他的低劣成绩,可以说是职业原因造成的。

  ①“赏紫禁城骑马”也叫赏朝马。军机处每年将一、二品大臣年六十以上者,开单请旨,一般皆可获准,推侍郎(正二品)以下的不一定全准,内廷官员往往“特蒙思礼”不复问年,亲王以下至贝子则皆可准许。准骑者由东华门入至话亭下马,由西华门人至内务府总管衙门前下马。这种赏赐也是封建朝廷给予臣下的一种巨大的荣誉。

  我在没有伴读同学的时候,确实非常淘气。我念书的时候,一高兴就把鞋袜全脱掉,把袜子扔到桌子上,老师只得给我收拾好,给我穿上。有一次,我看见徐坊老师的长眉毛好玩,要他过来给我摸摸。在他遵命俯头过来的时候,给我冷不防的拔下了一根。徐坊后来去世,太监们都说这是被“万岁爷”拔掉寿眉的缘故。还有一次,我的陆润庠师傅竟被我闹得把“君臣”都忘了。记得我那次无论如何念不下书,只想到院子里看蚂蚁倒窝去,陆老师先用了不少婉转的话劝我,什么“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听也听不懂,只是坐在那里东张西望,身子扭来扭去。陆师傅看我还是不安心,又说了什么“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我反倒索兴站起来要下地了,这时他着急了,忽然大喝一声:“不许动!”我吓了一跳,居然变得老实一些。可是过了不久,我又想起了蚂蚁,在座位上魂不守舍地扭起来。

  伴读的来了之后,果然好了一些,在书房里能坐得住了。我有了什么过失,师傅们也有了规劝和警戒的方法。记得有一次我蹦蹦跳跳地走进书房,就听见陈老师对坐得好好的毓崇说:“看你何其轻佻!”

  我每天念书时间是早八时至十一时,后来添了英文课,在下午一至三时。每天早晨八时前,我乘坐金顶黄轿到达毓庆宫。我说了一声:“叫!”太监即应声出去,把配房里的老师和伴读者叫了来。他们进殿也有一定程序:前面是捧书的太监,后随着第一堂课的老师傅,再后面是伴读的学生。老师进门后,先站在那里向我注目一下,作为见面礼,我无须回礼,因为“虽师,臣也,虽徒,君也”,这是礼法有规定的。然后溥杰和毓崇向我请跪安。礼毕,大家就坐。桌子北边朝南的独座是我的,师傅坐在我左手边面西的位子上,顺他身边的是伴读者的座位。这时太监们把他们的帽子在帽筒上放好,鱼贯而退,我们的功课也就开始了。

  我找到了十五岁时写的三页日记,可以看出那时念书的生活情况。辛亥后,在我那一圈儿里一直保留着宣统年号,这几页日记是“宣统十二年十一月”的。

  二十七日,晴。早四时起,书大福字十八张。八时上课,同溥杰、毓崇共读论语、周礼、礼记、唐诗,听陈师讲通鉴辑览。九时半餐毕,复读左传、谷梁传,听朱师讲大学衍义及写仿对对联。至十一时功课毕,请安四官。是日庄士敦未至,因微受感冒。遂还养。心殿,书福寿字三十张,复阅各报,至四时餐,六时寝。卧帐中又读古文观止,甚有兴味。

  二十八日,睛。早四时即起,静坐少时,至八时上课。仍如昨日所记。至十二钟三刻余,庄士敦至,即与溥住读英文。三时,功课毕,还养心殿。三时半,因微觉胸前发痛,召范一梅来诊,开药方如左:薄荷八分,白芷一钱,青皮一钱五分炒,郁金一钱五分研,扁豆二钱炒,神曲一钱五分炒,焦查三钱,青果五枚研,水煎温服。晚餐后,少顷即服。五时半寝。

  二十九日,晴。夜一时许,即被呼醒,觉甚不适。及下地,方知已受煤毒。二人扶余以行,至前室已晕去。卧于榻上,少顷即醒,又越数时乃愈。而在余寝室之二太监,亦晕倒,今日方知煤之当紧(警)戒也。八时,仍旧上课读书,并读英文。三时下学,餐毕,至六时余寝。

  陆润庠师傅是江苏元和人,做过大学士,教我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教满文的伊克坦是满族正白旗人,满文翻译进士出身,教了我九年多满文。和陆、伊同来的陈宝琛是福建闽县人,西太后时代做过内阁学士和礼部侍郎,是和我相处最久的师傅。陆死后添上教汉文的做过国子丞的徐坊,南书房翰林朱益藩和以光绪陵前植松而出名的梁鼎芬。对我影响最大的师傅首先是陈宝琛,其次是后来教英文的英国师傅庄士敦。陈在福建有才子之名,他是同治朝的进士,二十岁点翰林,入阁后以敢于上谏太后出名,与张之洞等有清流党之称。他后来不像张之洞那样会随风转舵,光绪十七年被借口南洋事务没有办好,降了五级,从此回家赋闲,一连二十年没出来。直到辛亥前夕才被起用,原放山西巡抚,未到任,就被留下做我的师傅,从此没离开我,一直到我去东北为止。在我身边的遗老之中,他是最称稳健谨慎的一个。当时在我的眼中,他是最忠实于我、最忠实于“大清”的。在我感到他的谨慎已经妨碍了我之前,他是我惟一的智囊。事无巨细,咸待一言决焉。

  ①陆润庠,也是当时的一个工业资本家,光绪末年,他在苏州创办了最早的纱厂丝厂。辛亥革命后清室非法授以太保,并在死后追赠为太傅,谥文端。

  ②梁鼎芬(1859—1919),字节庵又字星海,广东番禺人,宣统三年委广东宣抚使,未上任清朝即倒台,赴易州哭谒光绪陵,故小朝廷授他为“崇陵陵工大臣”。在他奔走之下,上海各地有不少想求得小朝廷的匾额或其他荣典的人大捐其钱,供奉崇陵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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