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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逸列传(2)


  顾欢,字景怡,吴郡盐官人也。祖赳,晋隆安末,避乱徙居。欢年六七岁书甲子,有简三篇,欢析计,遂知六甲。家贫,父使驱田中雀,欢作《黄雀赋》而归,雀食过半,父怒,欲挞之,见赋乃止。乡中有学舍,欢贫无以受业,于舍壁后倚听,无遗忘者。八岁,诵《孝经》、《诗》、《论》。及长,笃志好学。母年老,躬耕诵书,夜则燃糠自照。同郡顾顗之临县,见而异之,遣诸子与游,及孙宪之,并受经句。欢年二十余,更从豫章雷次宗谘玄儒诸义。母亡,水浆不入口六七日,庐于墓次,遂隐遁不仕。于剡天台山开馆聚徒,受业者常近百人。欢早孤,每读《诗》至“哀哀父母”,辄执书恸泣,学者由是废《蓼莪篇》不复讲。

  太祖辅政,悦欢风教,征为扬州主簿,遣中使迎欢。及践阼,乃至。欢称“山谷臣顾欢”,上表曰:“臣闻举网提纲,振裘持领,纲领既理,毛目自张。然则道德,纲也;物势,目也。上理其纲,则万机时序;下张其目,则庶官不旷。是以汤、武得势师道则祚延,秦、项忽道任势则身戮。夫天门开阖,自古有之,四气相新,絺裘代进。今火泽易位,三灵改宪,天树明德,对时育物,搜扬仄陋,野无伏言。是以穷谷愚夫,敢露偏管,谨删撰《老氏》,献《治纲》一卷。伏愿稽古百王,斟酌时用,不以刍荛弃言,不以人微废道,则率土之赐也,微臣之幸也。幸赐一疏,则上下交泰,虽不求民而民悦,不祈天而天应。应天悦民,则皇基固矣。臣志尽幽深,无与荣势,自足云霞,不须禄养。陛下既远见寻求,敢不尽言。言既尽矣,请从此退。”

  是时员外郎刘思效表陈谠言曰:“宋自大明以来,渐见凋弊,征赋有增于往,天府尤贫于昔。兼军警屡兴,伤夷不复,戍役残丁,储元半菽,小民嗷嗷,无乐生之色。贵势之流,货室之族,车服伎乐,争相奢丽,亭池第宅,竞趣高华,至于山泽之人不敢采饮其水草。贫富相辉,捐源尚末。陛下宜发明诏,吐德音,布惠泽,禁邪伪,薄赋敛,省徭役,绝奇丽之赂,塞郑、卫之倡,变历运之化,应质文之用,不亦大哉!又彭、汴有鸱枭之巢,青丘为狐兔之窟,虐害逾纪,残暴日滋。鬼泣旧泉,人悲故壤,童孺视编发而惭生,耆老看左衽而耻没。陛下宜仰答天人引领之望,下吊氓黎倾首之勤,授钺卫、霍之将,遗策萧、张之师,万道俱前,穷山荡谷。此即恒山不足指而倾,渤海不足饮而竭,岂徒残寇尘灭而已哉!”

  上诏曰:“朕夙旦惟夤,思弘治道,伫梦岩滨,垂精管库,旰食萦怀,其勤至矣。吴郡顾欢、散骑郎刘思效,或至自丘园,或越在冗位,并能献书金门,荐辞凤阙,辨章治体,有协朕心。今出其表,外可详择所宜,以时敷奏。欢近已加旍贲,思效可付选铨序,以显谠言。”欢东归,上赐麈尾、素琴。

  永明元年,诏征欢为太学博士,同郡顾黯为散骑郎。黯字长孺,有隐操,与欢俱不就征。

  欢晚节服食,不与人通。每旦出户,山鸟集其掌取食。事黄老道,解阴阳书,为数术多效验。初元嘉末,出都寄住东府,忽题柱云:“三十年二月二十一日。”因东归。后太初弑逆,果是此年月。自知将终,赋诗言志云:“精气因天行,游魂随物化。”克死日,卒于剡山,身体柔软,时年六十四。还葬旧墓,木连理出墓侧,县令江山图表状。世祖诏欢诸子撰欢《文议》三十卷。

  佛道二家,立教既异,学者互相非毁。欢著《夷夏论》曰:

  夫辩是与非,宜据圣典。寻二教之源,故两标经句。道经云:“老子入关之天竺维卫国,国王夫人名曰净妙,老子因其昼寝,乘日精入净妙口中,后年四月八日夜半时,剖左腋而生,坠地即行七步,于是佛道兴焉。”此出《玄妙内篇》。佛经云:“释迦成佛,有尘劫之数。”出《法华无量寿》。或“为国师道士,儒林之宗,”出《瑞应本起》。

  欢论之曰:五帝、三皇,莫不有师。国师道士,无过老、庄,儒林之宗,孰出周、孔?若孔、老非佛,谁则当之?然二经所说,如合符契。道则佛也,佛则道也。其圣则符,其迹则反。或和光以明近,或曜灵以示远。道济天下,故无方而不入;智周万物,故无物而不为。其入不同,其为必异。各成其性,不易其事。是以端委搢绅,诸华之容;剪发旷衣,群夷之服。擎跽磬折,侯甸之恭;狐蹲狗踞,荒流之肃。棺殡椁葬,中夏之制;火焚水沈,西戎之俗。全形守礼,继善之教;毁貌易性,绝恶之学。岂伊同人,爰及异物。鸟王兽长,往往是佛,无穷世界,圣人代兴。或昭五典,或布三乘。在鸟而鸟鸣,在兽而兽吼;教华而华言,化夷而夷语耳。虽舟车均于致远,而有川陆之节;佛道齐乎达化,而有夷夏之别。若谓其致既均,其法可换者,而车可涉川,舟可行陆乎?今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既不全同,又不全异。下弃妻孥,上废宗祀。嗜欲之物,皆以礼伸;孝敬之典,独以法屈。悖礼犯顺,曾莫之觉。弱丧忘归,孰识其旧?且理之可贵者,道也;事之可贱者,俗也。舍华效夷,义将安取?若以道邪,道固符合矣;若以俗邪,俗则大乖矣。

  屡见刻舷沙门,守株道士,交诤小大,互相弹射。或域道以为两,或混俗以为一。是牵异以为同,破同以为异。则乖争之由,淆乱之本也。寻圣道虽同,而法有左右。始乎无端,终乎无末。泥洹仙化,各是一术。佛号正真,道称正一。一归无死,真会无生。在名则反,在实则合。但无生之教赊,无死之化切:切法可以进谦弱,赊法可以退夸强。佛教文而博,道教质而精:精非粗人所信,博非精人所能。佛言华而引,道言实而抑:抑则明者独进,引则昧者竞前。佛经繁而显,道经简而幽:幽则妙门难见,显则正路易遵。此二法之辨也。

  圣匠无心,方圆有体,器既殊用,教亦异施。佛是破恶之方,道是兴善之术。兴善则自然为高,破恶则勇猛为贵。佛迹光大,宜以化物;道迹密微,利用为己。优劣之分,大略在兹。

  夫蹲夷之仪,娄罗之辩,各出彼俗,自相聆解。犹虫嚾鸟聒,何足述效。

  欢虽同二法,而意党道教。宋司徒袁粲托为道人通公驳之,其略曰:

  白日停光,恒星隐照,诞降之应,事在老先,似非入关,方炳斯瑞。

  又老、庄、周、孔,有可存者,依日末光,凭释遗法,盗牛窃善,反以成蠹。检究源流,终异吾党之为道耳。

  西域之记,佛经之说,俗以膝行为礼,不慕蹲坐为恭,道以三绕为虔,不尚踞傲为肃。岂专戎土,爰亦兹方。襄童谒帝,膝行而进;赵王见周,三环而止。今佛法在华,乘者常安;戒善行交,蹈者恒通。文王造周,大伯创吴,革化戎夷,不因旧俗。岂若舟车,理无代用。佛法垂化,或因或革。清信之士,容衣不改;息心之人,服貌必变。变本从道,不遵彼俗,教风自殊,无患其乱。

  孔、老、释迦,其人或同,观方设教,其道必异。孔、老治世为本,释氏出世为宗。发轸既殊,其归亦异。符合之唱,自由臆说。

  又仙化以变形为上,泥洹以陶神为先。变形者白首还缁,而未能无死;陶神者使尘惑日损,湛然常存。泥洹之道,无死之地,乖诡若此,何谓其同?

  欢答曰:

  案道经之作,著自西周,佛经之来,始乎东汉,年逾八百,代悬数十。若谓黄老虽久,而滥在释前,是吕尚盗陈恒之齐,刘季窃王莽之汉也。

  经云,戎气强犷,乃复略人颊车邪?又夷俗长跽,法与华异,翘左跂右,全是蹲踞。故周公禁之于前,仲尼戒之于后。又舟以济川,车以征陆。佛起于戎,岂非戎俗素恶邪?道出于华,岂非华风本善邪?今华风既变,恶同戎狄,佛来破之,良有以矣。佛道实贵,故戒业可遵;戎俗实贱,故言貌可弃。今诸华士女,民族弗革,而露首偏踞,滥用夷礼。云于翦落之徒,全是胡人,国有旧风,法不可变。

  又若观风流教,其道必异,佛非东华之道,道非西戎之法,鱼鸟异渊,永不相关,安得老、释二教,交行八表?今佛既东流,道亦西迈,故知世有精粗,教有文质。然则道教执本以领末,佛教救末以存本。请问所异,归在何许?若以翦落为异,则胥靡翦落矣。若以立像为异,则俗巫立像矣。此非所归,归在常住。常住之象,常道孰异?

  神仙有死,权便之说。神仙是大化之总称,非穷妙之至名。至名无名,其有名者二十七品,仙变成真,真变成神,或谓之圣,各有九品,品极则入空寂,无为无名。若服食茹芝,延寿万亿,寿尽则死,药极则枯,此修考之士,非神仙之流也。

  明僧绍《正二教论》以为:“佛明其宗,老全其生。守生者蔽,明宗者通。今道家称长生不死,名补天曹,大乖老、庄立言本理。”

  文惠太子、竟陵王子良并好释法。吴兴孟景翼为道士,太子召入玄圃园。众僧大会,子良使景翼礼佛,景翼不肯。子良送《十地经》与之。景翼造《正一论》,大略曰:“《宝积》云‘佛以一音广说法’。老子云‘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一’之为妙,空玄绝于有境,神化赡于无穷,为万物而无为,处一数而无数,莫之能名,强号为一。在佛曰实相,在道曰玄牝。道之大象,即佛之法身。以不守之守守法身,以不执之执执大象。但物有八万四千行,说有八万四千法。法乃至于无数,行亦逮于无央。等级随缘,须导归一。归一曰回向,向正即无邪。邪观既遣,亿善日新。三五四六,随用而施。独立不改,绝学无忧。旷劫诸圣,共遵斯一。老、释未始于尝分,迷者分之而未合。亿善遍修,修遍成圣,虽十号千称,终不能尽。终不能尽,岂可思议。”

  司徒从事中郎张融作《门律》云:“道之与佛,逗极无二。吾见道士与道人战儒墨,道人与道士辨是非。昔有鸿飞天首,积远难亮。越人以为凫,楚人以为乙,人自楚越,鸿常一耳。”以示太子仆周颙。颙难之曰:“虚无法性,其寂虽同,位寂之方,其旨则别。论所谓‘逗极无二’者,为逗极于虚无,当无二于法性耶?足下所宗之本一物为鸿乙耳。驱驰佛道,无免二末。未知高鉴缘何识本,轻而宗之,其有旨乎?”往复文多不载。

  欢口不辩,善于著笔。著《三名论》,甚工,钟会《四本》之流也。又注王弼《易》二《系》,学者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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