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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又过了好一会,我实在忍不住了:“七叔,你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了!”

  七叔望了我半晌,才长叹一声:“是应该告诉你,可是你实在太小,我怎么说你都不会明白,唉!”

  他真正感到十分苦恼地在叹气,而且一面喝酒,一面不断敲打他自己的头,以显示他心中的苦恼,是何等之甚。

  我性子急,自小已然,这种情形,令我十分不耐烦,我提高了声音:“你都未曾说,又怎知道我一定不会明白呢?”

  这句话,算是很有力量,七叔听了,果然张开口,想对我说话了。可是仍然没有声音发出来,呆了一会,摇了摇头,又合上了口。

  我一顿足:“七叔,你不是怕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明白,而是你自己根本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所以才无法对我开口说!”

  我当时这样说,目的只是为了刺激七叔快点对我说,别把我当作甚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谁知道七叔一听,居然长叹一声,承认了我的话:“对,我就是自己都不明白,所以才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大失所望,不知说甚么才好,过了一会,我才发急:“七叔,你不会一直留在家里吧!”

  七叔道:“当然,过了初七,我就走了——人怎能常留在家里,一定要四方游历,你也是一样,越早离开家越好,才能知道外面的世界。”

  我后来果然很早就离开家了,那是后话,表过不提。

  我发急:“你走了,要是再有喇嘛来,我可应付不了,该怎么办,你总得告诉我!”

  七叔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其实不应该把这担子加在你的身上——”

  我抢着道:“也不是甚么担子,我只要知道事情的经过,也就很容易应付。”

  七叔抬头向天,喝了几口酒,这才道:“大约半年多之前,我在锡金的首都刚渡,遇到了一个老喇嘛——”

  七叔的故事从这样的一句话开始。那时,我的知识恰好可以知道锡金、刚渡、喇嘛,所以听七叔的叙述,并无困难。

  七叔在说了这一句之后,向我解释了喇嘛教的神秘信仰,和教义中对于生命的探索和研究。最主要的是向我说明,喇嘛教信仰之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相信灵魂转世,由于有些宗教仪式在秘密状况之下进行,所以又称为密宗。

  这是我接触密宗佛教之始,在我以后的经历中,有许多与之有关,也因此引发了许多有关生命奥秘的探索,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甚至跟着密宗喇嘛,不知所踪了。这一些,我都会记述过,可以由那些记述中去了解,不再重复了。

  喇嘛教的活佛,都有转世的功能,一直到公元一九九〇年,一个出生于西班牙的儿童,被确认为一位活佛的转世。而到了公元一九九三年,美国加里福尼亚州,也有一个儿童,肯定了是活佛转世。

  活佛转世,在喇嘛教而言,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转世的方式,也几乎有固定的程序——活佛临终时,会有一定的预言。多半是说出若干时日之后,在甚么地方,会有一个儿童或少年,就是转世的灵童。

  于是,根据活佛的指示,就由有地位的喇嘛,或也是活佛,去依言寻找,一定可以有所发现。

  发现了之后,还要经过一些确认的手续,例如认出活佛以前的用品之类。但据说,在不少情形之下,儿童或少年见了来人,都会立刻说:你们来了,而且,能认识来的是甚么人。

  这种现象,是人类生命中最奥秘的一环,确信并且实行了千年计。

  这些有关喇嘛教的信仰,现在已越来越多人,从非宗教的角度去研究,可是,似乎一脱离了宗教的规范,所有的研究,一无结果,或许那是人类的知识领域,未能突破这一局限——若是一旦突破了,人类对自身生命的奥秘,就有了解,那时,人类文明,就必然进入一个崭新的,和几十年来的传统文明截然不同的新境界。

  我当时,对七叔的阐释,不是完全理解(一直到现在,对于这种神秘的现象,也不能说完全理解)。我急着听七叔叙述经过,所以耐着性子听完了。

  七叔这才说起了他的经历。

  由于七叔性好寻幽探秘(我好奇心极强,当然属于家族遗传),所以,他对于喇嘛教的那种涉及生死奥秘的现象,也极具兴趣,曾经在西藏的几个大寺中流连忘返,结交了不少活佛、高僧和智者。他在锡金的刚渡,也是在一座古寺之中,认识了那个老喇嘛的。

  认识的经过很是神奇,他经过那座古寺,想进寺去,但是寺中正在进行一项仪式,拒绝外来者进入。于是,他信步踱到了寺侧的密林。

  林中光线黑暗,参天古木,一株接着一株,他走进去没有多久,就看到前面一株大树后,有人向他招手——精确一点说,是在距离他约有七八步远的一株大树旁,有一只手,在向他作招手的动作,他只看到了一只手,并没有看到其他,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立刻理解为“树后有人向他招手”,是十分正常的反应。

  他向前走去,看到了在大树后面,有一个老喇嘛,背靠着树干在打坐,见了他,只是翻了翻眼皮,目光混浊之至——那老喇嘛老得难以形容,七叔说,当时真怀疑他是生还是死,其老可知。

  七叔心中很是疑惑,他向那老喇嘛的双手看了一下,老喇嘛的双手,这时正摆出正宗的打坐姿势,林中光线虽然暗,但也可看出,这双手,经历了近百年的岁月,已是又瘦又干,皮肤之下,血管愤起,宛若有蚯蚓隐伏,很是可怖。

  七叔不由自主,用力摇了摇头,努力想在脑海之中,再浮现刚才看到树后有人向他招手的情景。可惜那一瞥印象不深,很难确定那只手是甚么样子的了。但那只手,绝不属于这老喇嘛,却是可以肯定的事。

  那么说,附近另外有人了!

  他四面看着,却又不见有人,自然,林木甚密,有甚么人向他招了手,再躲起来,他一时之间,也不容易发现。

  他一出现,老喇嘛就用混浊的目光盯着他看,看得他极不舒服。同时,眼前的一切,使他觉得很是诡异,他不想多逗留。

  所以,他向那老喇嘛行了一个礼,就想离开,但是,他才踏出了一步,那老喇嘛就开口说话。老人的声音很特别,乍一入耳,还以为是脚下枯叶被践踏之后所发出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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