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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噪音

  他真的忍受不下去了!

  专门研究环境卫生的科学家说,除了空气污染、海洋污染……等等,影响了人类的生活之外,最严重的一种污染,是噪音,噪音,甚至可以杀人!

  他以前并不注意这些,声音可以令人疯狂或者夺取一个人的生命,似乎也只是文字上的事。

  可是现在,他都明白了,噪音真的可以令人疯狂,令人死亡。

  他实实在在,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各种各样的噪音,不断地在侵袭着他,折磨着他,使他感到无比的痛苦,那种痛苦,真正到了一个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不,超过了人所能忍受的极限。

  人对于痛的感觉,所能忍受的限度,有一个专门名词:“痛阈”。他被种种噪音侵扰而造成的痛苦,已经不单是精神上、心理上的痛楚,而是肉体上,生理上的痛楚,而且,都是远远超越了痛阈的痛楚。

  最要命的,是那不断的“蓬蓬”声响,每一分钟,至少在七十下以上,甚至更多,每一下“蓬”然巨响,都足以令得他整个人都为之抽搐,那是巨大的打桩机,超过十吨重的桩柱,把桩子一下又一下,随着那种“蓬蓬”声,打进他的身体之中,并不是要把他的身子压扁,而是巨大的桩子,打进他的身体之中,要他的身子,迸裂成为无数碎片——甚至连细胞都不存在,要分化为分子,或是原子,或是中子。

  可是,那持续不断的“蓬蓬”声,比起那种锐利刺耳得像是无数碎玻璃珠在一起滚轧,然后碎裂,然后还是在一起挤着的声音来,可以说是温和得多了!那种挤压声,简直就像是把地狱中所有的恶鬼,一起放了出来在尖啸一样,尖啸着,磨着它们的牙齿,想要嚼吃他的肉,啃噬他的骨,舐卷他的神经,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吞咽着他的血。那种挤压的嗓音,是最最不可忍受的!

  然而,不,还有更不可忍受的,那真是叫他每一根神经都在被拉紧、打结,那是一种轰然的,不可遏制的水流声。文人雅士,或许会欣赏水流声,“高山流水”甚至是著名的古琴谱,也有人会在激流和瀑布之前,聆听水的激流所发出的声响,陶醉其中。但是打击着他的水流声,却全然不是那样,完全不同,那种水流声,轰轰隆隆,没有一分一秒的停止,甚至没有百分之一秒的停止,不断向他冲击着,在巨大可怕的轰隆声之下,他整个人都像是要被一股巨大无匹的洪流冲散开来一样——并不是一下子冲散,而是渐渐地,像是在激流之下,经过几万年,被冲成了鹅卵石的石头,它们原来是嶙峋的,但是在一种慢慢的、固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之下,用根本看不见,甚至感觉不到速度,把原来的石块,一律变成了光滑、椭圆形的鹅卵石。那种受着慢慢煎熬的痛苦,唉,说甚么好呢,说出来实在很可怕,那不是一刀开胸剖腹那样痛快,甚至不是凌迟,而是用极细极细的针,细到肉眼看不见的针,在一下一下刺着,当然不是刺上几万下,几十万下,几百万下,几千万下,几亿万下就会了结,而是无穷无尽地刺下去,刺的次数,不是天文数字所能表达的,而是数字上的无穷大。

  可是,那种声音,比起那叫他无时无刻不在发抖的风声来,又算是甚么呢?那种风声——有时他甚至不敢肯定那是不是风声,就算在地球上,风势最强烈的时候,也不应该有这样的风声,那种巨大的、突发的、令人心悸的、叫人血液为之凝结的风声,可以把一切全都吹化,即使是一根头发之微,也可以在分化的过程之中,带来挫骨的痛楚!想想看,在那种呼啸的风声之下,身子上的一切,逐渐变化了,一点一点,在令人窒息的强风之下,忽然感到自己的内脏在消失,身子只剩下一个空洞的架子,或许,连骨骼和肌肉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一张皮,然后,连皮也渐渐化为乌有。

  他用力掩着自己的耳朵,企图使那种种可怕的噪音,不再侵袭他,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人体的构造,十分特异,不想动的时候,身子可以不动,不想吃的时候,不想讲话的时候,口可以合上;不想看的时候,眼睛可以闭起来,可是不想听的时候,耳,无法合拢,必须忍受着各种各样声音的侵扰!

  听觉器官何以这样不能受控制呢?据说是因为人类在原始生活之中,有着太多的敌人,所以,就算在熟睡中,人的听觉器官,也要保持活动,以便一有甚么风吹草动,就可以起来躲避或抵抗。

  但是,人类现在不是已经进入到高度文明的生活方式之中了吗?为甚么还保持着猿人或类人猿的这种遗传呢?是不是在高度文明的生活方式之下,敌人更多了?

  他并没有去研究这些问题,他所要做的是,再也不让那些噪音侵袭他,因为他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他试过各种各样,号称最有效的耳塞,可是一样没有用,他甚至用了一种最原始的方法,这种方法,根本是残酷的,那是把蜡溶了之后,灌进耳朵去。

  据说,若干年前,中国北方的土匪,在绑架了一个人之后,为了避免被绑架的人,说出被绑架之后的情形,就往往用膏药贴在被绑架者的眼睛上,使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同时,把溶了的蜡,灌进被绑架者的耳朵之中,使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很多人都坚持古老的方法最有效,于是他试了,可是一样没有用处。

  又有人告诉他,深海之中是最静的,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做梦也想得到安静,他立刻准备了最好的潜水设备,把自己沉到了海中,可是那次潜入海底,越是向下沉,他听到的噪音,越是强烈,强烈得令他连骨头都有被削灭成粉末的感觉。

  也有人告诉他,山顶上是最安静的,更有人告诉他,把自己关在一间静室之中……

  甚么方法全都试遍了,他也找了许多许多医生,诉说他的痛苦,告诉那些医生,他是怎样被噪音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的医生郑重其事地听他讲述,当他的讲述告一段落的时候,医生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来:“你怎么会听到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声音?不错,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在打桩,可是……还可以忍受啊!对了,楼上楼下都在进行装修工程,电锯的声音,是令人讨厌了些,可是也不见得如何严重……是,马路在修改,有令人头痛的风镐声,不过作为一个大城市中的人,也应该习惯了啊?”

  他愤怒,用扭曲了的声音回答:“我还没有提到那种可怕怪异的蠕动声!你听见过这样的蠕动声没有?那是一条至少有一公里长的大毛虫,在挪移它的身体时所发出的声音,那种蠕动声,是……是……”

  他无法形容那种蠕动声,可是他听到了,他的脸变成了青绿色,流出来的汗,浓稠如浆,医生只好望着他,无助地摇着头。

  他向别人提起那种可怕的蠕动声的机会并不多,但向人提起他听到的那种杀伐声的机会更少。是的,他听到的噪音之中,还包括了可怕至极点的杀伐声,无数无数的生命,在面临杀戮,那种凄惨的,生命临结束之前所发出的声响……他真是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他不断地坐在医生的对面,讲述着他身受的痛苦,他要求医生把他的耳膜弄破,这样,他就可以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当然,他这种要求,遭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到了他想自己动手之前,他遇到了一个医生,那医生摇着头,告诉他:“就算弄穿了耳膜,你还是可以听到声音的,人的听觉器官,十分奇妙,每一个人听自己发出的声音,就不是通过耳膜的震荡,而是通过两块骨骼的感应,现在有很多种助听器,就是利用这一点来制造的!”

  他忍不住哭了起来:“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那位医生吸了一口气:“你听到的那些噪音……其实,全是你生命过程中的一些声音,只不过,不知道为了甚么原因,在你的听觉之中,扩大了几千倍,几万倍。你听到的蓬蓬声,那是你心跳的声音;你听到的挤磨声,那是你体内细胞成长过程中发出的声音;你听到的水流声,那是你的血在血管奔流时发出来的。那种强风声,是你肺呼吸时所发出来的,而肠子的蠕动,甚至正常的人,都可以听到轻微的咕噜声,至于……”

  医生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至于你说的那种杀伐声,我只好假定,是白血球或者抗菌体,在对付细菌时发出来的!但是我不认为你会听到这种声音。”

  他叫了起来:“我听到的,我真是听到的!求求你,有甚么法子,可以使我得到安静,求求你!”

  医生缓缓摇着头:“真是没有法子,这一切噪音,既然全是你自己体内发出来的,而且是只要你的生命在运行,就必然会有这些声音,有甚么法子?”

  他先是怔了一怔,然后,他突然笑了起来,他是那样愁苦、痛楚纠结着进来的,但这时,却又笑得那么自然,令得医生也为之愕然。

  他一面笑着,一面站了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有甚么方法可以结束那些噪音了,谢谢你!”

  医生再是一怔,有点明白了他的意思:“不,你不必要这样,这……”

  他一挥手,打断了医生的话头,用一种听来十分疲倦的声调说着:“你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安静,真的需要安静!”

  他转身,推开医务所的门走出去,医生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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