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恋+10(33)_倪匡

三十三

　　§远航

　　公元二四八二年。

　　公元二四八二年是甚么样子的，生活在一九八二年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就像是一四八二年的人，无法想象现在一样。

　　想象力是受到当时生活条件的限制的，只有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人，才能突破。举一个例子，拿交通工具来说。五百年前，人类利用马来做交通工具，于是，五百年前的人，想到交通工具的发展，就幻想有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千里马，或者，幻想马生出了翅膀，成为可以在天上飞的飞马。再也想不到快速的交通工具，根本可以不要马，是用另一种动力的。

　　今天的人，也很难在脱出现代交通工具的情形下，幻想五百年后的交通方法。爱因斯坦著名的理论说：任何物质，如果达到光的速度，质量就变成无限大，那也就是说，任何物质的速度，不能超越光速的极限。

　　根据这个理论，人类怎么还能进行外层空间的探索呢？距离地球二十三万光年的一个星座，在浩瀚的宇宙之中，算是最近的了，可是飞行起来，至少要二十三万年以上，没有人可以有这样长的寿命，想想看，地球上的人类，有文明纪录到如今，也不过五千多年！时间上的相差，实在太远了。

　　所以，将来的交通方法，一定和如今的交通方法，全然不同，或许根本无所谓“交通工具”，用另一种方法来解决距离，来达到交通的目的。至于那是一种甚么方法，现代人是想不出来的，正如古代人想来想去，最多想到马会腾空飞而已。

　　公元二四八二年，地球上已变成甚么样子了呢？

　　他坐在一系列的仪表板之前，远程太空飞行船是根本不必控制的，一切的操作，全由计算机来解决，他注视着控制台上的仪表，并不是想去控制它们，只是注视着，仪表板上有一项数字显出，地球上，现在已经是公元二四八二年了。

　　地球上的二四八二年，不等于说他所处身的那艘宇宙飞船，也是二四八二年。时间只不过是一种观念，事实上是不存在的，谁见到过时间？触摸到过时间呢？

　　谁都没有，时间的观念，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但是却又一直受制于它，这是人类在思想方法上作茧自缚的最佳例子，也是典型的例子。

　　在感觉上而言，他虽然觉得自己已经飞了很久很久，但决不会有百年之久——他是在一九八二年起飞的，再久也不可能有五百年，人的寿命根本不可能有五百年，如果真的已过了五百年的话，他早应该死了，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和起飞的时候，没有甚么分别。

　　但是，仪表板上的数字，表示地球上已经是公元二四八二年了，当然，他知道，他是处身于一架高速飞行的宇宙飞船之中，速度慢过光速，在这种高速的运行中，他的时间，和在地球上的时间，变得不同了，他的一年时间，在地球上，已经是一千年，显示地球上年份的数字，跳动得相当快，他睡上一觉，数字可以跳过去三五年，在这艘宇宙飞船之中，他至少可以再活三万年——地球上的年龄！

　　漫长而没有目标的飞行，是他自愿参加的。当这艘宇宙飞船建成之后，理论上，只要一出地球大气层的范围之后，就可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几乎永无休止在太空中飞行，最严重的问题就发生了，问题是：由谁来驾驶这艘可以远航出人类所不能想象的远距离的宇宙飞船呢？

　　不论由谁来驾驶，这个人就等于是永远离开了地球——或许，他有万万分之一回到地球来的机会，但那也等于没有，因为当他回来的时候，地球上可能已过去几万年，他回来又有甚么用？

　　每一个人都明白这种情形：身在那艘宇宙飞船之中，可以活上地球年龄三万年，但是也永远不能脱出宇宙飞船的困囿，永远不能！

　　有关方面，曾经考虑过用机械人来驾驶，但是，如果宇宙飞船在浩淼的太空之中，遇上了外星生物的话，就让外星生物以为地球人根本就是机械人吗？当然这种情形绝不理想，所以，必须有一个人，在这艘宇宙飞船之中，一直向外飞去。

　　在完全了解自己会遭遇到甚么样的处境情形下，他自愿要求作这艘宇宙飞船的驾驶员。

　　他是唯一的申请者，申请自然立刻得到了考虑。有关的各个机构，向他反复解释着在远航一开始之后，他将永远没有回头路，直到他觉得厌烦为止，他曾不止一次坚决地大声表示：“我知道，我完全知道！”

　　一个由心理医生组成的小组，负责对他的心理状况作检查，小组主席再告诉他：“一开始，就无法中途结束，你在宇宙飞船中，只有你一个人，你无法和任何人取得联系，一切都要由你自己来解决，由于速度极高，你也无法离开船舱去作一下太空漫步，你的食物，只是合成的营养剂，当然，可以通过合成的方式改变，变出各种不同的味道来。你也可以自己制造酒，这可能会成为你以后生活的必需品，对不起，或者你意志特别坚强，但是再坚强的人，也无法长期忍受这样的孤寂。你的一切生活所需是绝无问题的，你的生命，在宇宙飞船中，可以长得超过任何地球人，你……”

　　小组主席还想再讲下去，他已经极度不耐烦了，他反问：“你们还要我说多少遍？我已经明白了，完全明白，彻底明白……”

　　由于他的态度是如此坚决，所以，他的申请，终于得到了批准。

　　当消息公布之后，他就成了地球上最受人瞩目的人，他被称为“为了地球的将来而彻底牺牲自己的人”，每一个人都以崇敬的眼光望着他，全世界的新闻记者都向他问同一个问题：是甚么使你决定要成为远航宇宙飞船的驾驶员的？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算是回答，也是侧面的：我觉得总要有人来做的，等等。

　　新闻记者追问没有结果，而看起来，他除了神情如常人坚决之外，也没有甚么特别之处，既然他其他的条件符合，而且，又十分明显，的而且确，是他自愿的，于是这个问题也没有甚么人再深究下去了。

　　于是，在规定的日子，他进入了宇宙飞船，地球上有几亿人在看着他登船的情形——他心情感到无比轻松，整个人都感到一种异样的欢畅：他想到，自己终于自由了！

　　被困在一个宇宙飞船中，作无休止的飞行，怎么会令他想到自由呢？如果心理学家早知道他有这样想法的话，就会毫不犹豫地断定他是一个心理不正常的人，不会让他登上宇宙飞船。

　　可是心理学家却不知道，虽然心理学家们作过许多次的测验，但是他掩饰得十分好。如今，不必再掩饰了，这正是他感到轻松、自然、欢畅的主要原因。他不必再掩饰，不必再通过言语、行动，来掩饰他的思想，不必提防，不必小心，不必紧张，不必怕伤害到甚么，因为在这里，甚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真正完完全全保留自己，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

　　所以，当深蓝色的、无尽止的太空，呈现在他的眼前之际，他舒服地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甚么也不必想，甚么也不必做，他只需要等着时间慢慢过去，等着生命的静静结束。

　　很快已经过去了地球时间五百年，五百年，他离开时地球上所有人之间的恩恩怨怨，都早已烟消云散了吧！当这些恩恩怨怨存在的时候，争斗是何等惨烈，何等痛苦？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会笑，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了真正的解脱，完全超脱了地球上人类的那种没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过着一种全新的日子！

　　他当然不会感到寂寞，因为他的目的，就是要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真正的一个人，没有任何人可以找到他，他不必听任何人讲话，也不必对任何人讲话！

　　望着仪表板，他又笑了起来：当全世界新闻记者问他为甚么要作这个决定之际，他没有回答。他奇怪，他的答案其实是极简单的，何以竟会没有人想得到？

　　他的答案，真是再简单也没有了！

　　为甚么他要自愿参加漫无休止的远航？

　　因为他厌倦了漫无休止的虚伪！

　　如今，还有甚么可以说的？总共只有他一个人，永远只有一个人，还有甚么比这个环境更好的？

　　他满足地把身子后仰，把脚搁向仪表板，再度合上眼睛，可以一睡又睡上三五个地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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