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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想当年故事之七:拚酒

  经过了最热闹的时刻之后,自然就渐趋冷清,可是在酒楼中,情形多少有点不同——人客最多的时候,未必最哄闹,因为那是正正经经吃饭的时候,而待到正经吃饭的顾客散了一半之后,才是喝酒顾客的世界,一个有了七分酒意的人所发出的喧闹声,可以是一个清醒的人十倍,所以,顾客虽然少了一大半,吵闹的声音反倒更甚,有两个酒客,彷佛所有的人都是聋子,每一句话,都扯直了喉咙在大叫大嚷,他们叫的是:“喝,来,干杯!”

  另外有人在起哄,起哄的拿着一瓶酒,在向杯子中倒,比量着多少,把杯子交给两个要斗酒的人,两个人接过杯子来,直着眼,仰起脖子,“咯咯”地向口中灌着酒,喉结可笑地上下移动着,叫人联想起宰了之后拔掉了毛的鸡脖子。

  杯子重重的放了下来,酒和涎沫一起顺着口角流了下来,两人挺着胸,斗鸡也似互望,同时又迸出了叫喝声:“再来一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想喝酒,多喝酒,就成了豪气勇敢的代表,旁观者就算不喝酒,也会对勇于喝酒者加以鼓励,把大口喝酒、杯到酒干的人视为英雄人物。

  谁不想当英雄呢?于是,虽然自己不是很想,但是在对方挑战的眼神,言语、动作的刺激之下,在周遭人的鼓动、怂恿之下,也就时时有拚酒的情形出现。

  他好酒,酒量也豪,那一次拚酒,虽然是多年前的事了,可是还清清楚楚记得,现在,鼻端闻到了酒味,当年的情景,更如同在目前。

  天极热,毒日头晒得大地冒烟,时当正午,所有赶路的人,要么是不怕被晒焦,要么全躲到革家坟地来了。

  革家坟地有许多石墓,也有一间石屋,寄放暂时还不下葬的棺木,为当地大族革家所有,过往行人喜欢在这里歇脚的原因,一是由于离大道近,半里多地,拐进小路,一下子就到,二是墓地上有过百年的松、柏、桦、桧、榆、樟,全都高可耸天,形成了好大的一片树荫,躺在地上,抬头看去,再毒辣的日头,也就只成了细小的、耀眼的光点,再也没有了威力。

  那天,他来得早,到了一棵大树,靠树干坐下,除下了草帽,把帽边的一面卷起来,用力扑搧着,衣服早已湿透,脱了下来晾着。

  在他的四周围,自然也有各色人等,事情从那卖酒的汉子,赶着一头毛驴,拉了一辆小车,车上装了四大坛酒,来到林荫地开始。

  酒坛上贴着红纸封条,印着“老祥酒坊精酿老窖二锅头”字样。毛驴才一停下,就看得周围各色汉子,喉头发痒。

  人少有不好酒的,尤其是东奔西走的野汉子,“若不是浊醪有味,怎消磨这日月东西”!

  大家围了上来,各自掏钱,卖酒的汉子大摇其头:“这酒,是替革老爷送去的,不卖!”

  他那时年轻,气盛,用力一拍坛子:“有酒不卖,要下十八层地狱!”

  卖酒的斜眼看他,想要发作,可是周围的人,却都向着他。卖酒的多少有点忌惮,他胆子也更大了,伸手用力拍在坛口的封泥上:“你不卖,咱就自己来!”

  四周围的人轰然叫好,卖酒的一下子按住了他的手,盯着他,目光之中,闪耀着狡诈和凶狠:“这一坛酒是二十斤,你想喝,要是你能喝光,就让你白喝!”

  他哈哈笑:“好极,抬回家去,十天八晚,准能喝完。别说一坛,十坛也喝了!”

  四周围的人又轰笑。卖酒汉子一字一顿:“你才想!你不是酒量好,充好汉吗?限你一个钟头!喝不下,我那毛驴快撒尿了,你等着喝尿去吧!”

  轰笑声更甚,他沉不住气,满身都在冒汗,声音自他喉际拼出来:“喝!”

  他拨开卖酒汉子的手,拍破封泥,大喝一声,端起坛子来,烈酒开始进入他的体内。

  他没再听到有声音,或许真是四周围真的静到了极点,他只觉得自己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吞火,火进了肚子,还在燃烧,烧向他的脚,烧向他的手,烧向他四肢百骸,甚至烧到了他的头发——他听到了吱吱声。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喝完了那一坛二十斤烈酒,事后,也没有人追究——当然他至少喝掉了八九成,不然,那卖酒的汉子不会放过他。

  他陡然失去了知觉,跌进了一个可怕之极,充满了恶梦的深渊中,那一定就是地狱,他一层层跌下去,在每一层都受着酷刑的煎熬,他实在想死,可是却又无法求死。

  那种身体上的痛楚,使他骨头也在发出求饶的哀叫。

  要不是恰好有一个江湖郎中经过,他铁定要死。

  那走方郎中有经验,不由分说,在墓地的石屋中,撬开了一具棺材,把他抬进去,和死人靠在一起,用尸体的阴气煞火气,来消灭要把他烧成灰的火焰。

  在棺木中七天七夜,他才醒了过来。

  他叹了一声,想去劝那两个拚酒的客人别再喝了,可是,酒兴正浓的食客,怎会听一个年老清洁工人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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