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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忠王送出帐来,队长已牵马相候,我与队长骑马,十六名士兵,八人一队,列两队前进。

  一路上,我和队长闲谈,得知队长张姓,江苏高邮人,沉默寡言,外貌恭顺,但我察知其人阴鸷深沉。然此际共同进退,绝未料到会巨变陡生。

  自军营行出里许,略歇,停息于山脚下一处空地之中,士兵略进干粮,我不觉饥饿,但饮清水。于其时,我问队长:“忠王所委的事,你必已经知道?”

  出乎预料之外,队长答:“不知,王爷吩咐,只听林六爷令。”

  我不禁略怔,由此看来,忠王真是诚心托付,当我是亲信。当时,知遇之感,油然而生。队长也不再问,我道:“到达目的地之后,自当告知!”

  休息片刻,继续前进,进入地图所载之猫爪坳之范围,且已圈中其中一株树木,按图索骥,来至树前,随行士兵,多带利器,剖树挖孔,甚易进行。

  至天将黑,树心已挖空,我抖开黄旗,将圆筒取出,置于树心之中,再在它树剖取一截树干,填入空隙,裹以湿泥,明月当空。

  队长及众士兵,在工作期间,一言未发,当我后退几步,观察该树,发现已不负所托之际,长吁道:“总算完成了!”

  队长面上,略现讶异之色:“没有别事?”

  我道:“是,这事,王爷郑重托付,不可对任何人提及,你要小心!”

  队长道:“是,是,我知道这事,一定极其隐秘——”

  队长说到此际,月色之下,隐见他眉心跳动,神情极度有异,我忙道:“王爷派你跟我来办事,足见信任,要好自为之。”

  队长答应一声:“林公,我蒙王爷不次提拔,始有今日,王爷若有任何命令,自当一体遵行!”

  我尚不以为意:“自然应当如此!”

  我话才出口,队长陡地霍然拔刀出鞘。月色之下钢刀精光耀目,我见刀刃向我,不禁大惊,竟张口无声,队长疾声道:“林公,此是忠王密令,你在九泉之下,可别怪我!”

  队长疾喝甫毕,刀风霍然,精光耀目,我急忙转身,待要逃避,但背上已经一阵剧痛,我在剧痛之中,扑向树身,双臂紧抱树干,身子也紧贴在树干上,但觉得背上剧痛,身子像已裂成两半,眼前发黑,耳际轰鸣。所想到唯一之事,是我命休矣!忠王竟先杀我灭口,枭雄行事,果异于常人!

  我一想到此际,已然全无知觉,但奇在倏忽之间,眼前光明,痛苦全消,身轻如无物,心静若悟禅。最奇者,眼前景物,历历在目,但竟不知由何而视。耳畔声响,一一可闻,但也不知是何而闻。首先看到者,是我自己,仍紧抱于树干之上,背后血如泉涌,神情痛苦莫名,其时,我只觉得心中好笑,根本无痛苦,何必如此神情痛楚?

  继而,听到惨呼声不绝,旋又看到,十六名士兵,八人一队,正在呼喝惨斗,其中八名,旋即倒地,有扭曲者,有负伤爬行者,血及污泥交染,可怖之极,无异阿修罗地狱,惨叫之声,惊心动魄。

  尚余之士兵,仍在狠斗,长刀飞舞,不片刻,一一倒地,只余队长一人,持刀挺立。

  我看到队长来到众士兵之前,一一检视,见尚有余气未断者,立时补戳一刀,直至十六名士兵尽皆伏尸地上,队长向我抱在树上的身体走来,扬刀作势欲砍,但扬起刀后,神情犹豫,终于长叹一声,垂下刀来,喃喃道:“上命若此,林公莫怪!”

  我听得他如此说,又见他转身,在鞋底抹拭刀上之血迹,心知他回营之后,必遭忠王灭口,想出言警告,但竟有口不能言,而直到此际,我才发现自己,有口乎?无口乎?不但无言,亦且无身,我自己之身,犹紧抱在树干之上,但我此际,分明已超然于身躯之外,与身躯已一无关系可言,直到此时,我方明白:我已死!我已死!魂魄已离躯壳,我已死!

  (当我看林玉声的日记,看到这里之际,实在骇异莫名。说不定是心理作用,我竟觉得酒店房中的灯光,也黯淡了许多!)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第一个直接的反应,是逻辑性的:林玉声既然“已经死了”,如何还会将他的经历写下来?在册子上所写的文字来看,笔迹一致,分明是一个人所写的。如果说他死了之后还会执笔写字,当然不可能。)

  (其次,我感到震惊的是,林玉声在记述他“已死了”的情形时,用的字句,十分玄妙,他说自己没有口,没有眼,没有耳,连身子也没有,但是,他却一样可以听,可以看,而且还可以想!)

  (我的手心不由自主在冒汗,我看到这里,将手按在册子上,由于所出的手汗实在太多,所以,当我的手提起来之际,册子上竟出现一个湿的手印!)

  (我定了定神,我知道再看下去,一定还可以接触到最玄妙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真要好好镇定一下,才能继续看下去。)

  (林玉声写在册子上的“日记”,继续记述着以后所发生的事。)

  我已死!

  魂魄已离体,想大叫,但无声。目睹队长离去,欲追队长,但发现不能移动。也非绝不能移动,我自觉可以动,可以上升,可以下沉。

  可以左、右横移,但移动不能超越大树树枝的范围。

  可以一直移至大树最高的树梢之上,望到远处,望见队长在离去之际,开始尚一步一回头,神情极痛苦茫然,但随即走出山坳之外。

  我又下沉,沉到自己的身体之前,犹可见自己痛苦扭曲之脸,紧贴于树干之上。

  至此,我更恍然大悟,我之魄魂,离开身躯之后,已进入大树之中,依附于大树,不能离开大树范围之外,我在大树之中!

  我实在不愿在大树之中,更不知此事如何了局,我竭力想叫唤,但自己也听不见自己发出之声音,我竭力挣扎,想脱出大树之范围。

  我无法记忆挣扎了多久,事后,一再追忆,恍然若噩梦,只有片段感觉,清楚在忆,其余,散乱不堪。我只忆及在挣扎之间,陡然眼前剧黑,背部又是阵阵剧痛,张口大叫,已可闻自己之声,背部剧痛攻心,令我全身发抖,张眼,见树皮在眼前,低头,见双手紧抱树身,我竟又回到了自己躯壳之内!

  背后之剧痛,实难忍受,我大声呻吟,甚盼再如刚才之解脱,但已不可得,剧痛继续。幸久历军伍,知伤残急救之法,勉力撕开衣服,喘息如牛,汗出如浆,待至紧扎住背后的伤口,已倒地不起,气若游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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