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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我看到林伯骏这种为难的神情,心中倒十分愉快,因为他刚才曾对我不礼貌!但是我也不想再僵持下去,因为我急于想从林老太太的口中,知道进一步的资料。

  我道:“林老太太,价钱的事,可以慢一步谈,我先将这块木炭给你!”

  我一面说,一面提过了手提箱,打开,自手提箱中,取出了放木炭的盒子来,打开盒盖,交给了林老太太。林老太太立时双手,紧紧抱住了盒子,盯着盒中的那块木炭,面肉抽动着,神情激动到了极点。

  我实实在在,不明白她何以看到了一块木炭,会现出这样激动的神情来。

  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才一面抹着泪,一面抬起头来,对我道:“卫先生,请你跟我来,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很多!”

  她强调“很多话”,我也忙道:“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林老太太吸了一口气,向林伯骏望去,说道:“伯骏,你也来!”

  林伯骏忙道:“我事情很忙,我不想听以前的事,我有我自己的事!”

  林老太太盯了林伯骏一会,叹了一声:“好,你不想听,那由得你,卫先生,请跟我来!”她一面说,一面示意护士推着轮椅,向楼上去。

  我向林伯骏道:“林先生,我想你还是一起去听一听的好,这──整件事,和令尊有极大的关系!”

  林伯骏冷冷地道:“我父亲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就算和他有关,我也没有兴趣!”

  我呆了一呆,林伯骏的话,如此决绝,当然是无法再说动他的了!我跟着林老太太上了楼,轮椅推进了一间相当宽大的房间,又穿出了那间房间,来到了一个种着许多花卉的阳台上。

  我自己移过了一张藤椅,在林老太太的对面,坐了下来,林老太太又吩咐人搬过了一张几来,取来了茶。阳台下面是花园的一角,远处是山,十分清幽。

  我和林老太太面对面坐下来之后,林老太太好一会不出声,双手仍紧抱着那块木炭,像是在沉思。我也不提出问题去打扰她。

  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道:“我家相当开明,我从小就有机会上学念书,高中毕业之后,我在家乡的一家小学教书,子渊就是这家学校的校长。”

  她已经开始了要对我讲的“很多话”,我坐直了身子,喝了一口茶,听她讲下去。

  林老太太停了片刻,道:“子渊的家,位在县城西。我们家乡的县城,城西那一带,全是后来搬来的,不是本乡本土的人,我们称那一带为‘长毛营’,子渊就是‘长毛营’的人。”

  我呆了一呆:“这个地名很怪,为甚么要那样叫?”我一面问着,一面心中也不明白何以她要将她丈夫原来住在哪一区的地名告诉我。

  林老太太道:“长毛营,就是说,住在那里的人,原来全是当长毛的!”

  我“啊”地一声。“长毛”这个名词,我已很久没有听到过了,所以一时之间,想不起它的意思来。

  所谓“长毛”,就是太平天国。“当长毛”,就是当太平天国的兵!太平天国废清制,复旧装,蓄发不剃,所以,江南一带的老百姓,统称之曰:“长毛”。

  我道:“我知道了,林子渊先生,是太平军的后代!”

  林老太太点了点头:“是,据父老说,长毛营里的人,本来全在南京,湘军攻破南京,南京的长毛四散逃走,其中有一批,逃到了句容县,就不再走,住了下来。”

  我一面“嗯嗯”地答应着,一面心中实在有点不耐烦,心想林老太太从她丈夫的祖先开始讲起,那和我想知道的资料,有甚么关系?不如催她快点说到正题上来的好。所以我道:“当年,林老先生有一个十分古怪的行动,他到一处烧炭的地方去──”

  林老太太挥着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你别心急,你不从头听起,不会明白!”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反正我已经来了,她喜欢从头说起,就让她从头说起吧!

  林老太太续道:“这批长毛,全是做官的,据说,做的官还不小,甚至还有封王的!”

  我点头道:“那也不意外,太平天国到了后期,王爷满街走,数也数不清!”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说道:“子渊的上代,是不是封过王,我也不清楚,做的是甚么官,我也不详细。我在小学教书,他是校长,不到一年,我们的感情,就突飞猛进,终于论起婚嫁来了!”

  林老太太说到这里,脸上现出甜蜜的笑容来,我也不去打断她的话头。事实上,她的叙述,十分平凡,也没有甚么大趣味,只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婚事而已。

  林老太太继续道:“我家里反对我嫁给子渊,可是我非嫁他不可,家里也只好答应,结婚之后,我搬到子渊的家里去住。子渊的父母早过世了,他家是一幢三进的大屋子,全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大青砖造的。”

  林老太太又道:“家里除了两个老仆人之外,就是我们两夫妻,地方实在太大了──”

  我礼貌地表示自己的不耐烦,在她讲到最后几句时,我移动身子,改变了三次坐着的姿势。

  可是林老太太却全然不加理会,仍然在说她的屋子:“屋子实在太大,有很多地方,我住了一年多,根本连去都没有去过,也不敢去。结婚一年中,我生下了伯骏,我已经很久没有再教书了。在伯骏三岁那一年,有一天晚上,正睡着,忽然人声喧哗,叫着:‘失火了!失火了!’伯骏先惊醒,哭了起来,子渊也醒了,立即跳起来向外奔去,我吓呆了,在床上搂着伯骏,不知怎样才好,只听得人声愈来愈嘈──”

  我听到这里,张大了口,打了一个呵欠。

  林老太太仍然不加理会:“一直吵到天亮,一个老佣人,奔进奔出,向我报告起火的情形,火在我们后面的那条街烧起,到天亮,救熄了火,起火的那间屋子烧成了平地,我们的屋子,只有最后一进被烧去了一角,没有蔓延过来。”

  讲到这里,她自动停了下来,叹了一声。

  我真希望她转换一下话题,别再说她的屋子了。可是,她忽然讲了一句:“如果火一直烧过来,将我们的屋子也烧掉了,那倒好了。”

  我一听得她这样说,精神为之一振,因为她这样讲,分明说她这场听来像是不相干的火,和她的一生,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和她有关,当然也和林子渊有关,和整件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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