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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林老太太道:“天亮,我抱着伯骏,去看被火烧去的地方,那是屋子的最后一进,屋后,是一个小天井,天井隔着相当高的围墙,围墙已经倒了下来,被烧掉的大半间屋子,是我从来也没有到过的地方。我去看的时候,看到子渊正在砖堆上,指挥着两个佣人,将塌下来的砖头撇开去,他自己也卷着袖子在搬砖头。我走了过去:‘子渊,你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忙!’子渊摇着头:‘不倦,你来看,我小时候,常到这里来捉迷藏,后来很久没有来,你看,这房子很怪!’”

  我吸了一口气,更聚精会神地听着。

  林老太太道:“当时,我也不知道他说房子很怪是甚么意思,就抱着伯骏过去看,看他指的地方。他指的是断墙,墙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青砖砌起来的,有两层,中间空着大约两尺,是空心墙。我看了一下:‘是空心墙,也没有甚么怪!’乡下人起房子,讲的是百年大计,空心墙冬暖夏凉,也不是没有的事。子渊说道:‘不对,你再听听!’”

  我听到这里,忙道:“甚么?他叫你‘听’?”

  林老太太道:“是的,他一面说,一面拾起半块砖头来,从墙中间向下抛去,那半块砖头落下去,传来了落地的声音,从砖头落地的声音听来,墙基下面,至少还有一丈上下是空的!我‘啊’地叫了一声:‘下面是空的!’子渊忙道:‘小声点,别让人家听到了!’这时,隔巷子有很多人,也有被烧成平地的那家人,正在哭泣着。”

  林老太太向我望了一眼,才又道:“我立时明白子渊叫我别大声叫的意思。”

  林老太太续道:“这屋子下面,有一个地窖!而这个地窖,子渊根本不知道。要不是烧塌了半边墙,他也不会发现!你明白他叫我不要大声的意思?”

  我点头道:“我明白!古老屋子的地窖,大多数要来埋藏宝物,在他未曾弄明白之前,他当然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知道他家的祖屋有藏宝!”

  林老太太苦涩地笑了起来,喃喃地道:“藏宝!”她又叹了一声:“子渊当时是这么说的,他来到我身边,叫着我的名字,神情很兴奋:‘我家的祖先是做甚么的,你当然知道!’我看到他这种样子,好像马上会找到大批金元宝一样,就没好气地回答他道:‘当然知道,是当长毛的!’”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神情很难过:“平时,如果我这样说,子渊一定很生气,可是那时,他实在太兴奋了,竟然连声道:‘是,当长毛!’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太平军攻打城池,搜掠了多少金银珠宝?’唉,卫先生,这一点,我相信凡是略为知道一点太平天国历史的人都知道!”

  我点头道:“是的,长毛搜掠财宝的本领不少,不比李自成、张献忠差。而且太平军肆虐之处,正是东南最富庶的地区。”

  林老太太道:“是啊,所以子渊接着道:‘这屋子有一个秘密地窖,你想想——’他又叫着我的名字:‘里面一定会藏着——’他那时,甚至兴奋得讲不下去,只是连连吞着口水,搓着手!”

  我道:“那么,他究竟在地窖里——”

  林老太太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打断了她的叙述,我只好向她抱歉地笑着,作了一个请她讲下去的手势。

  林老太太道:“当时,他叫我不要张声,到晚上,他会到地窖中去发掘。我本来只觉得事情很滑稽。可是当天,在太阳下山之后,子渊就开始不安,团团乱转。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他有这种情形,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劝他才好!”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天才黑,他就点着了一盏马灯,向我望来,像是在要求我和他一起进那个神秘的地窖去,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感到如果我们进入那个地窖,一定会有极其不幸的事情发生。我这种感觉,极其强烈,以致甚至害怕得身子在发抖!子渊看到我这样情形,忙道:‘你怎么啦?’我趁机道:‘子渊,别进去,别进那地窖去,叫人把那地窖的入口处封起来!’”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停了停,才又道:“子渊一听,立时笑了起来。唉,多少年来,他那种笑声,一直在我耳际响着,我真后悔,我当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

  林老太太现出极难过的神情来。林子渊在地窖中究竟找到了甚么,我还不知道。但是我却可以肯定,林子渊到炭帮总部之行,一定和他进入地窖有关,结果,是林子渊葬身炭窑,尸骨无存,这自然是一个极其悲惨的结局,林老太太这时心情悔恨,可以理解。

  我想了一想,安慰她道:“老太太,我想,就算你当时坚持自己的意见,也不会有用!”

  林老太太向我望来,我解释道:“任何人,发现了自己的祖居,有一个建造得如此秘密的地窖,而且又肯定上代是曾在乱世之中,做过一番事业,我想,没有甚么人可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进去看个究竟!”

  林老太太呆了半晌,接着又叹了一声:“是的,其实当时我虽然害怕,虽然叫子渊不要进去,但是我心中,一样十分渴望知道地窖中有甚么!”

  我忙道:“这就是了,所以,你不必责怪自己!”

  林老太太又叹了几声,才道:“他当时笑着:‘怕甚么?地窖里,就算有甚么妖魔鬼怪,已经穿了一个洞,也早已逃走了!’我当时只是重复着一句话:‘不要去!不要去!’可是他已经提着马灯,走了出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后面。”

  林老太太伸出她满是皱纹的手,在她的脸上抚摸了一下,才又道:“我们到了那断墙处,他放下了马灯,搬开了堵住入口处的一块木板,我看到他的脸色,在灯光的照映之下,白得可怕,可知他的心里,也十分紧张。我又道:‘不要下去!’他抬起头,向我望来,道:‘我一定要下去,你——要是怕有甚么不对头,可以在上面等我,不必一起下来,免得孩子没人照顾。’”

  林老太太向我望来,道:“卫先生,你想想,一个女人听得丈夫对自己讲这种话,心里是不是难过?”

  我摊了摊手:“我很不明白,只不过进入自己祖居的地窖,何以你们两人间,像是生离死别一样?”

  林老太太道:“我感到有极不幸的事会发生!”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预感”是十分奇妙的事,根本无可解释。

  林老太太又道:“我听了之后,只是呆呆地站着,可能不知不觉,已经流下泪来,子渊伸手在我脸上抹着:‘别傻了,不会有事的!’他一面说,一面已经提着马灯,自那个缺口处,落了下去。”

  林老太太愈说,神情愈是紧张:“我连忙踏前一步,从缺口处向下张望。白天我已经看过那缺口,可是因为下面黑,看不很真,这时,子渊提着马灯,我看到他已经落了地,正面向前走着,墙中间的夹心,一直延续到地底下,成为一条甬道。他走出了不多久,我就看不到他了,只看到灯光在闪动,我忙对着缺口叫道:‘子渊,我看不见你了!’他的声音传了上来:‘这里有一扇门!’接着,就是‘砰砰’的撞门声。不知道为了甚么,我听到这样的撞门声,心像是要从口中跳出来!”

  林老太太说着,向我望来。我不禁苦笑。她是当事人,连她也不知道是为甚么,我怎么知道?

  林老太太停了一停,又道:“过了没有多久,我就听到一下大声响,和子渊的欢呼声:‘门撞开来了!’我忙道:‘门里有甚么?’我连问三四声,子渊却没有回答我——”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道:“在这样的情形下,你竟忍得住不下去看看?”

  林老太太道:“是的,要不是在临下去之前,讲到怕会没有人照顾孩子,我也早已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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