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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时造旨人吞了一口口水:“非法的,尾杉的住所很大,传统的和式房子,他十分有钱,那样舒适的大宅,真令人羡慕。我每当在他那所大房子中的时候,只想到:他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屋子中,不感到寂寞吗?他好像绝不喜欢有人接近这屋子,甚至没有雇人打扫,据我调查所得,连大黑小姐都没有到过这屋子。”

  我又插了一句口:“你的叙述最好简洁一点。”

  时造不以为然:“正因为这一点,使我更肯定尾杉的屋子之中,一定有甚么秘密,所以我才一次一次地去进行搜查。”

  我不和他争辩下去,时造才又道:“到了第四次,我果然有了发现。”

  他讲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紧张,我急问:“你发现了甚么?”

  时造道:“有一间相当小的休息室,布置普通,谁也不会对这样的房间多望一眼,我进入过这间房间一次,当时就退了出来。实在因为找遍了屋子没有发现,令我很不甘心,所以又进入了那房间,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时造说得十分详细,我只耐心听着:

  时造继续道:“那是一张按摩椅,电动的,就是有椅背上,有球状的硬物会上移动的那种──”

  我忍不住道:“我懂,我懂,你不必详细介绍这种按摩椅的结构。”

  时造瞪了我一眼,自顾自道:“这种椅子,可以控制速度的快和慢,有九个按钮。当时是深夜,很静,大屋中只有我一个人,不会有人进来,而我又十分疲倦,所以,我就在这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享受一下,当我把速度调得快一点,发现在快、中、慢三种速度之外,那个掣钮,还可以向上移动一格,这一格是不应该有的,我试着向上移了一下──”

  他讲到这里,“嗖”地吸了一口气:“墙上突然现出一道暗门,我兴奋得难以形容:暗门开关,放在一张按摩椅的扶手下,这真是太巧妙了。”

  的确,这十分巧妙,我点头,表示同意。

  时造气息急促:“我跳了起来,向暗门冲去,同时着亮了电筒,当我看到里面那间密室中的情形,我呆住了。”

  我急道:“密室里有甚么?”

  时造一面摇着头,一面神情极其懊丧地道:“全是各种各样精密的──看起来像是很精密的仪器,我不知道那是些甚么,于是开始拍照──我带着小型照相机。一直把一卷软片全部拍完,我没有法子知道那些仪器,究竟有甚么作用。”

  我听得屏住了气息:“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那些仪器有甚么用?”

  时造道:“我无法知道,在房间的中心,是一根四方的柱子,约有一公尺高,看来用硬度很高的金属铸成,也不知道有甚么用。当时我想,很简单,这一定就是尾杉的秘密,只要把照片冲出来,找人问一问,总可以问出来的。”

  我陡地道:“照片呢?”

  时造刚才神情懊丧,直到此际,我才知道原因。他道:“我没有机会去冲洗照片,我回家后,匆匆睡了一会,准备天一亮就去冲洗,但是一清早,杂志社的总编辑就来找我,立逼我当日就离开日本。真没有道理好说,尾杉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当时我就告诉总编辑,我发现了尾杉的一个大秘密,只要公布出来,一定会轰动,可是他连听都不听,限我半小时收拾行李,押了我去了飞机场,我只好留一张字条,请芳子去冲洗那卷软片。”

  我苦笑:“冲洗出来之后,你没有叫芳子把照片寄来给你?”

  时造道:“本来我是想这样的,可是在机上,我恰好坐在一个工程师的旁边,我把印象中那间密室中的情形告诉他,问他那是甚么,他听我描述了几件仪器之后,肯定他说,那是一间音响实验室或者是声音实验室类似的地方,我感到很失望,就写信叫芳子保留着那些照片,先不忙寄给我。”

  “等我到了这里之后,我还是日想夜想,在想这个问题,那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我去找尾杉的秘密之前,曾想到过,尾杉真有可能知道人家在想甚么吗?这间实验室的装置,是不是就是使他有这种能力呢?”

  我不禁苦笑,心中觉得真不是滋味。在这里,我曾经做过一件傻事,一本正经地在一个疯子的手中,去看那只无形的蛾,现在,又一听另一个疯子,说他发现了有人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些甚么的大秘密。

  我的样子已经表现了极度的不耐烦,可是时造却神情越来越严肃,继续在说着:“于是我就开始研究尾杉,发现他在每一局棋赛的取胜过程,全然可以了解到对方的心意,他看了我的文章之后,如此生气,一定是怕我进一步揭露他的秘密。

  “有了这种肯定的结论,准备回日本去把他的秘密进一步写成文章,卫先生,这样的文章一发表,我就可以世界知名。”

  时造说到这里,才停了下来,兴奋地望着我。我也回望着他,心中很感到悲哀:时造旨人是一个三流小作家,像他这样的人,日思夜想的是如何挤身于一流大作家行列,结果就变成现在那样,异想天开得变成了神经错乱。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时造喘了好几口气,才又道:“就在我收拾行李,准备回日本去的时候,衣橱打开着,有一面穿衣镜,镶在衣橱门内,我收拾着衣服,每次经过镜子前,开始还没有太注意,只觉得镜子里好像少了一些甚么,令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就站在镜子前想:究竟少了甚么呢?”

  时造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他实在很有资格成为一个一流作家,因为再接下来,他说到如何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的经过,把当时他的心境和诡异的情景,都表达得十分透彻,令我听着,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浸浸的感觉,可知他有相当的表达能力。

  他四面看看,找到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我站在镜子前,开始几秒钟,还是找不出少了甚么。你想,任何人,从小到大,只要站在镜子前面,就一定可以看到自己,这种情形,早就在脑中造成一种固定不移的印象,绝不可能出错,而看不到镜中的自己,这种情形,实在太突兀,令人无法接受。”

  我点头表示同意:“是,所以你在一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少了甚么。”

  时造的声音趋向尖锐:“可是我立即发现,我不见了。镜子中反映出来,房间里甚么东西都在,只有我不见了。我在哪里?我已经消失了么?我为甚么不见了?是我根本已经死了,我自己完全不知道?现在在活动的,根本是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已经不存在了?在那一剎那间,我脑中乱成了一片,我一面尖叫着,一面拼命把我的身体靠近镜子,可是在镜子之中,就是没有我,甚么都有,就是没有我。”

  我挥着手,阻止了他再说下去,因为他越说越是急促,我真怕他一口气转不过来,会就此窒息。

  他被我打断了话头,大口大口喘着气,我道:“等一等,你不必惊惶,镜子里虽然没有你,可是你还是有方法看到自己的,你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可以知道自己是不是存在。”

  时造道:“是,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但是我却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我怎知道我看到的身体,我碰到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是真实的存在,为甚么不能在镜子中反映出来。”

  我忍不住斥道:“废话,既然你看到了,摸到了,怎么会不是真实的存在?”

  时造十分悲伤地摇着头:“不,张医生告诉我,一个人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如果他脑部的神经细胞作出了错误判断。你看我,现在我手里拿着的是一只杯子,那是我的眼睛,我的手把信号传到了脑部,由脑部作出判断的结果。如果我脑部判断错了,我就会感到自己抓着一只兔子,或是一块木头,可以是任何东西。我手里握着的是甚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脑部的判断。”

  我听得不住皱眉,张强的话当然对,可是作为一位精神病医生,他为甚么要对一个病人讲这些?对一个正常的人讲,也有可能引起思绪上的紊乱,何况是对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闷哼了一声:“是,在这里,就有一个病人,坚称他捉到了一只飞蛾,其实他手里甚么也没有。”

  时造一本正经地道:“不,只要他的脑部作出了判断,告诉他手中有一只蛾,对他来说,手里就有蛾。”

  我道:“好了,不必去讨论蛾的问题,你提及脑部判断错误,脑有几十亿个脑细胞,只要其中有几个,作了错误判断的话,就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

  时造道:“是啊,也可以把一样东西,当作另一样东西。”

  我立时道:“既然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那么反过来,也可以把存在变为不存在,你在镜子中的影子不见了,只不过是你脑中的极少部分细胞起了反常的、错误的活动,你那么紧张干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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